安排好温圆的去留之后,两人谈起了正事。
宋满率先说了自己在兰记赌场的发现:“闻君照,哪个部落有在房间里赤脚的习惯?”
大邺的人家不会在地上铺地毯,因为木屋不防潮。一旦碰上春夏之际的梅雨天,好好的地毯便糟蹋了。
闻君照经他提醒,倒是想起了先帝在位时一个突然覆灭的附属部落——喀尔萨部落。
那个部落处在凉州西北的塔蕃草原,和漫天黄沙的凉州不同,那里曾经青草茂盛,牛羊肥美。
然而二十七年前一场匪夷所思的大火连着烧了几天几夜那夜在草原上酣眠的喀尔萨人在大火里痛苦地翻滚、挣扎,却最终难逃种族覆灭的悲惨命数。
火势被扑灭后人们发现素以肥沃土壤著称的塔蕃草原成了三年之内寸草不生的荒地。
听说喀尔萨人视脚下的草原如孕育族群生命的母亲,他们常常赤脚在草原上跳舞唱歌。
可喀尔萨人不是尽数死在了大火中吗?闻君照的神情晦暗不明,一如现今都城里的局势。
“是想到什么了吗?”宋满看见他露出格外凝重的神情,问道。
闻君照没向他隐瞒:“你说的这个赤脚的习俗,确是一个部落专有的,但蹊跷的是,这个部落早在二十七年前就离奇地覆灭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宋满明白他的弦外之音:“看来里面有古怪。”
“我想我有了一些眉目,可这桩事毕竟时隔多年,想要找到相关的卷宗和涉于其中的人怕是要费些心力。”
喀尔萨部落的事如果是人为,那么有决定一个部落生死的权力的人普天之下只有那么一个——先帝。可先帝的事,远非闻君照现有的调查能力可以触及。
因此闻君照把视线转移至可能供先帝驱使完成这件事的人身上,巧合的是,二十七年前在凉州任刺史的正是他最近常常对上的狄骞。
看来他还是得给阿尔骨写一封信。闻君照想。
闻君照没等来阿尔骨的回信,而宫里迎来了武骨族的使臣。
大邺向武骨族提出了联姻的契约,愿意将四公主下嫁给武骨族现任首领的准继承人九郁,良辰吉日选在了九月初三,于是在临近嫁娶的一天,九郁亲自进都城来迎接公主并叩谢皇恩。
这日康宣帝下朝后与群臣在御花园接见九郁。
宋满跟着闻君照进了宫,也算是圆了上次没能参加中秋夜宴的遗憾。
谈婚论嫁本该是分外言笑宴宴的美事,可宴席上的氛围却因为九郁的到来变得紧张起来。
“武骨族九郁特来觐见当今圣上,圣上福与天齐。”御花园正中央立着个卷发大眼的蛮族青年。
厚实的袍子裹着他结实的肌肉,宽大的腰间围着一排猛兽牙齿。
“免礼。你父汗九迅达今年身体可好一些了?”康宣帝坐在高位上,底下的群臣为这青年脸上的不耐烦议论纷纷。
大邺开国后的第十三年,始皇亲率六万大军在凉州边境将最后一支行为乖张的武骨族击溃,部落余下势力的首领带头归降,声明武骨族自愿成为大邺的附属部落。
按当初定下的规矩来说,他们每年应在冬至宫宴上交赋税和上报兵役,可一连着三四年,首领九迅达都奏请年老体弱,不便前来觐见。
今年若不是大邺提出了联姻的事,不然武骨族怕是又要用各种理由搪塞不肯派人入都。
武骨族大概也从这次凉州叛乱中试探出了大邺妥协的意思,这位武骨族的青年更加飞扬跋扈:入场前要不是身后的侍者出言提醒,他竟是连基本的臣子礼也不行。
康宣帝有些后悔为了一时的和平拿联姻来笼络武骨族了,武骨族近几年的行为早就预兆着他们的勃勃野心,这次大邺的退让并不会让这群蛮夷之辈心生感怀,反倒引得他们得寸进尺。
康宣帝后仰靠在椅背上,凉薄的目光掠过当初提出这个建议的蔺其邠身上。
“启禀皇上,我的父汗久病不起,已不再适合担任武骨族的君汗。等迎娶公主之后,我便会从他手里接过部落首领的位置。”九森说话时眼神乱飞,贪/婪地扫过园内摆放着的金漆小塔。
“九郁少汗,武骨族是大邺的附属部落,而你是圣上的臣子。在陛下面前,臣子该有臣子的说话礼节。”吴进站在康宣帝的右手边, 神情严肃地指出九郁的言语不当。
这事经由皇帝身边的大监提出,既长了康宣帝和大邺的威严,又留存了九郁和武骨族的颜面,吴进此举深得康宣帝赞赏。
有吴进唱红脸,康宣帝就可以树立仁德的形象,他摆手道: “欸,不碍事的,吴进。九郁少汗许久未到都城,又是个年纪轻的,有些规矩不懂也是正常的。”
他一脸和悦,问道:“九郁上一次来都城还是八年前的事吧,这次来都城的路上,你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
原来这大邺国的皇帝就是个软柿子,亏得父汗多心嘱咐他万事谨慎为妙。
年纪上来的人就是容易多想,九郁想,曾经让他望其项背的父汗也到了不中用的年纪了。
九郁捏了捏瘙痒的鼻子,不顾众人的眼光从里面揪出一只半死不活的跳蚤来,哼哼道:“圣上坐拥大邺这样辽阔的疆土,如何将这沿路的宫殿建造得窄小紧凑。不瞒陛下说,我一路走来只觉憋屈弯绕。”
青年狂妄得几乎让人哑火,他像是丝毫没注意到台上康宣帝眸底的寒光,继续对皇宫评头论足:“哦!还有那些门,雕金描银看着精美,可我一拉就断了,忒不牢固。”
在场的官员听后,不约而同地脸色大变。
康宣帝没有立马回应他的话,帝王沉默的威压笼罩着群臣,此时谁都不敢大喘气。
就连置身事外的宋满也感受到了天子一怒的气势。
宋满的原身在十一岁那年进过宫,也远远见过这位康宣帝,印象里他是一位平易近人的皇帝,如今看来,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有几分真本事。
“这样啊……”康宣帝再次开口时语气明显重了些,“九郁少汗常年住在沙洲,不喜欢宫里的钩心斗角也正常。”
他已然是在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族青年台阶下,奈何对方是个缺心眼的,非但没听出他的气愤,还嫌不够地火上浇油。
“陛下没去过沙洲吧,”九郁见康宣帝提起“沙洲”,壮硕的胸膛又向上挺了一挺,说,“武骨族的好儿郎们生在沙洲里,寝在天地间,要多畅快有多畅快!”
若非情形不合适,宋满差点因为两人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捧腹大笑。
此话一出,康宣帝嘴角绷得更紧。
如果武骨族的继承人是这样一个莽撞粗/俗的草包,那么康宣帝自然不必挂心。
但康宣帝和九郁的父亲九迅达交过锋,九迅达是一位狡猾的沙漠首领,那样的人会把部落的基业交给一个胸无点墨的儿子吗?康宣帝敢打包票这绝不可能。
那么眼前这位青年的草莽愚钝就是装出来的了。
和他善于伪装的沙虫父汗相似也不相似,九郁有着无懈可击的自信和胆识,他是沙洲里的雄鹰。
各怀心事的寒暄结束后,吴进向武骨族的使臣讨要今年武骨族应该上交的贺礼。
由于大邺和武骨族联姻,康宣帝心疼远嫁的公主往返一趟劳累,也为了显示大邺对武骨族的亲重,传令让武骨族使臣趁着迎娶公主进都城时带来本该在冬至宫宴奉上的觐见礼。
粗略地看过不长的册子,康宣帝右眼狠狠一跳。
今年武骨族呈上来的贺礼比去年还要敷衍,在数量上也缺了不少。
这事是九郁定夺的,他得意洋洋地看着上方面色不虞的康宣帝,适时说:“今日九郁前来,还想为陛下献上另一份特殊的贺礼。”
康宣帝俯视着这位代表武骨族向他的权威发起挑战的青年,稳声问:“什么贺礼?”
九郁仰头答道:“武骨族擅用大刀,我愿为陛下表演刀舞助兴。”
朝臣顿时议论纷纷,有位胆子大的臣子站起来说:“陛下,皇宫之中明令禁止刀剑,武骨族这般行事,恐是包藏祸心啊。”
“这位大人何必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今日我见到陛下,喜不自胜,就想用武骨族的风俗来庆祝喜事,这有什么错?”九郁瞪着铜铃大小的眼睛直视那位文臣,凶悍的眼神让对方的气势不自觉矮了一截。
“吴进,去内务府那找一把没开过刃的刀。”在那两人对峙的缝隙里,康宣帝宣布了他最终的安排。
九郁悠然转向康宣帝,说:“多谢陛下成全我的心意。”
“九郁少汗可不要辜负朕的殷切期待。”康宣帝意有所指地说。
在吴进就要离席前,九郁对康宣帝提出了得寸进尺的要求:“素来听闻大邺的剑道堪称一绝,不知能否请得席上的一位君子和我一起切磋。”
从“刀舞”到“切磋”,众人对九郁的偷换概念心知肚明,然而上头的康宣帝没有出声,大家便也装作不知情。
九郁直直走到闻君照面前站定,竟是早就挑好了目标。
宋满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此人的身材有多么魁梧,衣裳根本遮不住他肩背处的肌肉线条,让人看着便觉得他是个练家子。
先不说闻君照是否能打得过九郁,如果闻君照和九郁上了场,那他的功夫就要藏不住了。
知道闻君照会武功这件事的人不多,因而这将是他在危难之时逆转局势的一张底牌,不到必要时刻,闻君照不会允许这张底牌继续暴露,尤其是被康宣帝知道。
宋满在心里为闻君照捏了把汗,可闻君照从容不迫地看向九郁,说:“少汗的眼神不太好啊,满座的能人武将里挑了我这么个病秧子。”
康宣帝见事态不对,道:“九郁,惠王他自幼身体孱弱,不擅此道。你不妨重新选个人。”
康宣帝怎会看不出来青年想借这场切磋立威,可他不能让大邺永远处在被动的位置。
他需要一个大邺人在此刻击败九郁,打压武骨族的嚣张气焰。
九郁不无遗憾地收回了目光,仰首说:“我不知道在场诸位的实力,怕过会儿又点错了人。这样吧,有此胆量的人自己上场吧,我敬候与你交手。”
众人不由得都看向九郁,武骨族人的体魄生来就比大多数大邺人要强壮,而九郁又是武骨族的个中翘楚。
纵使一些武将有心想一试,可他们又怕自己输了折损大邺颜面,引来圣怒,于是踌躇不敢动作。
康宣帝见迟迟没有人自告奋勇,镇定的脸面几乎要维持不住。
谁会出来破这个死局呢?在场的大邺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问题。
盯着万众的瞩目,闻晔稳步走到场中,先向康宣帝作了个揖:“父皇,儿臣不才,想和九郁少汗切磋一二。”
康宣帝虽然担心他,可架子已经抬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不能喊停:“好,你们两个切记,刀剑无眼,点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