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将落未落,天与墙交际处浮现浅淡曙色。白青色包袱越过墙头,但闻“噗”一声响,惊醒寒鸦几只。
郑妤慢步行至太师府后门,神色如常令守卫开门。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婉言拒绝放行。郑妤收拢五指,拇指指甲轻刮小指肚,搬出太皇太后镇场。
“夫人交代过,大小姐出府需经老爷许可。再有两刻便是辰时了,您不妨去前门等老爷下朝。”守卫赔着笑脸,“小的也是听命行事,望大小姐莫要为难我们兄弟。”
最后一颗星坠落,天已破晓。郑妤巴巴望着门缝中渺茫的曦光,垂头丧气转身。她稍稍偏头,借助余光打量守卫神情,见他们全无动容之色,叹息收回视线。
沿路直行二里,终觅得一堵矮墙。说是矮墙,实则有一丈高。郑妤站在远处,抬起手放到头顶比对,将近两个她的高度,可如何翻得过去?
趁四下无人,她凑近细看,发现这砖墙竟大有玄机。砖与砖之间错缝搭接,透过孔洞,依稀可见墙外知秋巷光景。郑妤东张西望确认周围情况,未见有人盯梢,便弯腰假意扑蝶,一路摸至墙下。
“来人!大小姐翻墙跑了!”
突如其来的呐喊声惊得郑妤脚下一滑,险些从半丈高处摔下去。她紧抓砖缝稳住身形,回头望向声音传来处。
彼岸,一名家丁腾空而起,足尖轻点绿湖面,平稳落到近她这岸。郑妤无暇多看,专心往上爬。等她爬上墙头,成群家丁挥着棍棒蜂拥赶来,冲在最前方的却不是喊人那位。
双脚落地,她匆忙捡起包袱,跑向人流密集的枫桥路。
一群悍匪似的人追着一名女子在人群中穿梭,行人不明所以,恐刀剑无眼误伤自己,纷纷躲闪。两方距离不断缩小,郑妤慌不择路钻进停在路边的马车,还未喘口气,马车猛烈摇晃起步。
她抓住座椅,慢慢从混沌中缓过来,忽然发现手臂压着绸布。
金线蟒纹……像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她飞速撒手。
可惜晚了。
大手钳住手腕,郑妤惊叫甩动却甩不开,眼泪不争气夺框而出。
“殿下恕罪。”郑妤调整双腿成跪拜姿势,轻声讨饶。
一黑一白肤色对比鲜明,黑指掠过腕内青筋,托住白皙四指,顺势握进粗糙掌中把玩。郑妤挣扎抽离,反被抓得更紧。
李备另一只手伸向她脸侧:“再哭本王心都要碎了。”
郑妤惊惶避开,李备命她抬头,她不敢违抗,咬紧下唇微微昂首,靖王的脸映入眼帘。
他肤色黝黑,双目扁长如眉。那色咪咪的眼神,从窄缝中透出,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胸口处。
“清新脱俗,果然尤物。”李备掐住她指节猥笑,“之前你是李殊延的人,本王没多注意,差点错过了极品。缘分啊,妙不可言。”
马车悠悠停下,车夫叩击车辕请示:“殿下,此道不容两车并行。燕王车驾在前方,可要避让?”
一听李致在前,郑妤如见救星,扯开嗓子喊:“殿——唔——”
粗壮胳膊禁锢纤纤细颈,黑不溜秋的手掌捂住她的嘴,李备俯身,黑影笼罩头顶。
郑妤无法发声,便抬脚踢踹车身制造动静,妄图让李致察觉异常。
“他是摄政王,当然要让。”李备心存不愿,说话音量不高。
或是李致听觉灵敏,抑或两车距离不远,且听李致道:“长幼有序,当是臣弟给四哥让行。”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知晓李致有发觉此车藏人的机会,郑妤使出浑身解数引起注意。
“啊——贱人!”李备手指被咬,本能推开郑妤,怒甩一耳光。
郑妤顾不上侧脸疼痛滚烫,一门心思往外扑。
奈何小腿被李备踩住,她触不到车帘,只得拍打车身呼救:“殿下救……”
话未说完,郑妤再次被李备抓回去。他吸取前车之鉴,扼住双腕反扣至身后,从座上捡起一块脏帕子堵住她的嘴。
泪水吧嗒吧嗒滴落,这块脏布,堵的是求生路。
风吹起车帘一角,郑妤死盯住那处小小的透光空隙,眼睁睁看着光亮随车帘落下,一点一点消失。
车轮轱辘,两车擦肩而过,她认命般合上眼,湿睫毛颤了颤,悬挂其上的泪珠不堪重负坠下。
许是那滴泪唤醒神的慈悲心,令她绝处逢生。
“四哥车中可藏了人?”他嗓音清冷,如寒泉洗玉,不啻天籁。
李备眯眼瞟着郑妤,在她细腰上狠狠一掐,言语轻佻:“的确藏了只雀儿,身姿曼妙,柔若无骨,叫声比去年益州进贡的白喉莺还动听。只是忒爱哭了点,恐白日哭狠了,夜里入帐失了乐趣。”
身份尊贵,容貌周正,放浪不羁,故人道靖王风流。然青天白日,街头巷尾,于马车中对女子上下其手,同时说出这番龌龊之言,郑妤只觉他下流。
鸦雀无声的片刻里,郑妤含泪凝睇,仿若能隔着两层车身,将求救信号送进李致心中。
他能否猜到是她身陷囹圄?他那般敏锐,定能猜到的。他能否对她动一次恻隐之心?他素来怜惜弱者,定会伸出援手。
郑妤默默祈祷,眸光似可燎原。舌尖卷曲展平,她无声默念,曾在深夜辗转时,描摹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李殊延。
拇指摩挲第二指节,李致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邻车细微动静传入耳中,连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好香。”
仿佛真有一缕软香,伴着李备的调笑声飘进车内。李致懒懒睁开眼,漆黑星眸毫无波澜。
“说来,你和这美人还……”
“四哥,无为其所不为*。”李致掐准时间开口,似故意打断靖王说话,“既存怜香心,莫作摧花人。”
李备朗声大笑:“你是不食肉糜的圣人,管我为不为作甚?等你历过娇儿含泪笑、朱樱莲瓣争相要那等**境,未必比我收的住。”
言辞粗俗露骨,李致不忍卒听,当即命驾车侍卫改道去往吏部。
马蹄扬起灰尘,在熹微阳光中显露形迹。尘埃落入郑妤眸中,如同盐粒倾入蜗壳,湮灭仅存的希望。
“你说,李殊延知不知道,坐在本王身边的,是他前未婚妻?”
李备钳住尖尖下巴迫使郑妤抬头,郑妤眼神空洞,不回答不动弹,仿佛与世隔绝。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正因清楚他知道,她此刻才会心如刀绞。李殊延是谦谦君子,断不会在旁人说话时无故开腔,他不想靖王说出她是谁,且他规劝过靖王讷言敏行,这样无论发生何事,都跟他沾不上半点关系。
别人不会怪他绝情狠心,因为他“不知”被靖王玩弄之人,是他的前未婚妻。他们只会心疼燕王被靖王折辱,却不得不顾及手足情分忍气吞声。
往人身上捅刀,不仅全身而退,还能让天下人为他脱罪。玩弄人心,算无遗策,表面是悲悯苍生的救世主,实则是视万民为刍狗的上位者,这便是隐藏在“圣人周公”皮囊下,最为真实的燕王殿下。
芳茗楼格调典雅,楼下散座简约宽敞,四角金兽吐出袅袅青烟。西面舞台上,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讲述才子佳人风月事,在座听客无不扼腕叹息。
店小二热情迎上来,招呼靖王上座,二人瞧着煞是熟络。郑妤被靖王拽着踏上木梯,随他一瘸一拐的步伐蜿蜒上行,直达二楼东面视线最佳的雅座。
说是雅座,布置却与“雅”字截然相反。红绡悬梁,座席影影绰绰,侍卫掀开帷幔,只见四名女子低眉含笑跪在方桌四边。
待靖王落座,她们各司其职,一人煮茶,一人喂茶点,一人揉肩捶背,最后那一人动作,吓得郑妤猛然一颤。
那位姑娘竟二话不说拉低衣物坐到靖王腿上,领口下浑圆挺立处虚虚掩着,从靖王的视角,春光一览无余。
此地打着听书茶楼的招牌,干的却是卖肉营生。郑妤想不明白,京中无人限制靖王自由,他分明可以正大光明出入秦楼楚馆,为何要像家有悍妻之人,于此挂羊头卖狗肉的茶楼寻欢作乐?
且看楼中人对他的殷勤态度,想来靖王来的次数还不少。
郑妤杵在角落胡思乱想,李备忽指向她道:“你,过来。”
郑妤抿唇,惊惧摇头。
“楼里人多眼杂,本王劝你识趣些。”李备十指相扣,双手支在腿上,身体前倾,环视四面红绡,“今日把本王伺候舒坦,本王娶你。你若端着放不开,等这几块布落下去,本王保证,京中所有人都会知道,在芳茗楼同本王宣淫的荡.妇是你——太皇太后一手栽培出的贤淑贵女。”
此时此刻,外人尚不知李备和陈氏定下的口头婚约,若是让人瞧见她和靖王拉扯,后果不堪设想。
可让她为了虚无缥缈的名节,主动委身眼前这恶霸,她宁死不从。
“去,把郑姑娘请过来。”李备支使四名女子,刻意把“请”字说得意味深长。
郑妤一步步后退,伺机扯掉红绡逃跑。四人对她围追堵截,引在座众人伸长脖子看热闹。
被四名女子团团围住,后腰抵上木栏杆,郑妤半身已悬空在外,唯余脚跟继续往外栏靠近。
让一切在此地结束吧……愿来世,不再遇李家人,再不向薄情人错付痴心。
郑妤闭上眼,喝止声石破天惊,震耳欲聋。
“且慢!”
*无为其所不为——《孟子》
好想判他无妻徒刑(面色铁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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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