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长廊尽头光影跃动。泪水濡湿的画面中,来人轮廓不甚清明,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郑妤宛若置身朦胧烟雨中,见眼前万物,皆如雾里看花。
薄纱垂落,人已近,江南青衫客孤松般的身姿映入眼帘。
他着一身水绿色直裾,衣襟和下裳微微泛白,好似经年累月被雨涤洗,更显气质出尘脱俗。
再近些,可见他头佩角巾,垂角齐眉,眉下一双柳叶眼半含秋水。最为夺目的,是与李致相似的薄唇,竟连唇峰弧度都分毫不差。
两人视线相交,他略微低头避开,而郑妤则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碎片记忆涌入脑海,他是……那日在宁远侯府,质疑李殊延处事流程有误的白面书生?!
书生一步一步走来,于她跟前站定,垂眸望着她,薄唇一张一合,温声道:“天赐生,命若玄金,柳岸终花明……*”
“哪来的乡野村夫坏本王好事,拖下去。”李备自雅间走出,叱令侍卫动手赶人。
书生抬袖挡在前方,梗起脖子,搬出之乎者也同李备讲道理。
郑妤凝视着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的后背,不知所措。靖王在京中出了名的蛮横,她与这书生萍水相逢,理应劝人莫蹚浑水。
可求生本能令她无法开口,若无人见义勇为,救救她这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她只有死路一条。
郑妤深知,凭借这位妄图用仁爱感化恶人的文弱书生,无法解决眼前困局,但有人共同面对,总比孤立无援的感觉好一些。
况且此人能出现在宁远侯府婚宴上,想必背后有靠山,她只得寄希望于他背后之人,是如他一般耿直的好官。
自私也好,恶毒也罢,她只想清清白白活下去而已。
“靖王殿下……”
李备恼羞成怒捂住耳朵,喝道:“给本王打!”
侍卫挥舞拳头冲来,郑妤猛然一退,小腿肚撞上外栏,失重朝后倒去。
一时间,在场之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李备更是慌得摔了茶杯。万幸,书生及时抓住她的手腕,李备如释重负擦了擦汗。
太皇太后的掌心宝若被他逼死了,宣京他也别想继续待了,李备虽许多事拎不清,但沾上人命的事他不干。
栏杆猝然一震,书生死死扒住栏杆,奈何文人孱弱,臂力不足,高悬半空之人仍在缓缓下坠。
李备跺脚大喊:“愣着做甚!救人啊!”
郑妤不经意往下瞟,底下黑潮涌动,什么都看不清。
侍卫经李备呵斥,如梦初醒,纷纷向他们奔来。京兆尹率一队人马火速赶来,抢在靖王府侍卫前头把郑妤救上来。
死里逃生后,郑妤双腿发软,跌坐在地,身子伏在栏杆旁抱头痛哭。
京兆尹腆着笑脸朝她一拜,嘘寒问暖好不热情,然她方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心有余悸,实无力应付。
京兆尹束手无策,拱手立于旁侧。书生手执布帕,频频看向她,看似万分纠结。
书生往前迈一步,又往后退一步,京兆尹伸长脖子往楼下一瞥,面色大变,忙将书生拉回去。
纹理精致的玄袖一角拂过肩侧,未等郑妤抬头,凉如春水的声息潺潺淌过耳畔。
“四嫂。”
称呼比他的声音更加冰冷。
郑妤愣愣抬头,李致却已走向靖王,入目所见,又是背影。
“四哥,此处刚发生命案,现场需封锁排查,请您先行离开。”李致侧身,围在周边的玄衣卫和衙役同步让出通道。
李备听说命案面色惨白,慌乱迈着瘸腿踱来踱去。他路过郑妤时顿住脚步,回头给侍卫使个眼色,示意把她带上。
“郭大人来时匆忙,未等主簿同行,劳烦郑姑娘代劳笔墨。”李致说完看向郭迅。
“殿下不提臣差点忘了。”郭迅一拍脑门,向郑妤拜道,“素问郑姑娘博闻强识,有劳。”
他们一唱一和,李备不乐意,回头睨着李致表达不满:“她现在跟你没关系。“
李致坦荡直视李备,笑道:“四哥放心,等事情办完,臣弟即刻令岁稔送郑姑娘回太师府。“
只要回太师府,郑妤迟早都要进靖王府的门,李备这才善罢甘休,灰溜溜离去。
“郑姑娘请。“郭迅笑吟吟俯身,态度谦恭。
郑妤以袖掩面拭泪,攀附栏杆起身。双腿仍在发颤,身子一歪打个趔趄,书生快步上前扶住她。
素手搭上布袖,郑妤不由自主望向李致。对上夷然自若的凤眸,李致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郑妤心虚缩手退后,主动退让,与书生拉开距离,行礼道谢。
明明毫无关系,明明他毫不在意,可她总改不掉在意他的习惯。
李致走在前方,郑妤亦步亦趋细数步伐,始终保持在三步之遥位置,不敢近,不敢远。
近了,显得自己没骨气,宁远侯府羞辱利用、枫桥路见死不救,桩桩件件皆是他亏欠她。
远了,只怕越来越远了……
“殿下。”郑妤出声喊他,李致止步回首,眉头微蹙,敛眸静观。
郑妤暗自后悔,恨自己没措好词便冲动行事,此刻被他盯着,哪里还能冷静思考。
眼看李致面露不耐,郑妤失口乱问:“你知道是我,对不对?”
问出那一刹,委屈感油然而生,热泪蓄满眼眶。这话乍听有些没头没尾,但聪慧如李致,必定知晓她在问什么。
“你说什么?”李致正面迎上她的视线,波澜不惊。
问一遍已耗尽所有勇气,她问不出第二遍。何况李致不可能没听明白,避而不答已是答案,何必自取其辱。
他选择装聋作哑有他的原因,或许又在筹谋一些事,而她恰好是其中一环。
“没什么。”郑妤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越过李致推开房门。
血腥味扑鼻而来,生理心理双重不适,她反胃呕吐,忙捂住嘴转身。不想李致站在身后,两厢碰撞,胃里翻山倒海,身体反弹踉踉跄跄撞上门框,顿感头冒金星。
李致淡漠瞥她一眼,同刚跟来的郭迅率先进屋。
“竟真是她?”郭迅呐喊嘀咕。
“她是谁?”待不适稍有缓解,郑妤屏住呼吸,凑到郭迅旁边一同看画像。
“她是……”郭迅话说一半,立即噤声避开。
李致从郭迅手上取走画像,四指扣住一边画轴,画卷遽降。
“你当真没见过此人?”他眼神中透着审视,似把她当成犯人逼问。
郑妤怯怯退后,她退一步,李致便跟一步,因步距悬殊,画上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叶……”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假山石林,鸠面鹄形的胖子,嗓音高亢尖细……郑妤捂住双耳,头疼欲裂。
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李致见状手足无措,他不过猜想她们可能认识,故而随口一问,郑妤反应却如此强烈。莫非此二人间,确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李致抬手,指尖触上郑妤手腕。
“郑云双?”
“别碰我!”郑妤应激推开,指甲剐过手背,李致低哼一声。
后知后觉自己推的是谁,郑妤下意识朝李致伸手。他手背上浮现一道血痕,皮肤沁出少许血珠。
闯大祸了!郑妤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郭迅忙翻出布帕为李致止血。
她弱弱撤回手,低头啜泣。
李致眉头微皱,摆摆手拂开郭迅,语气不悦道:“本王不曾怪罪,你倒先哭上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倒令她无地自容,仿若被甩了一耳光似的。
她不想失态,然而情绪稍一激动,泪水便不受控制落下。
李致拂开布帕,郭迅拾起正准备盖回去,见他已将伤口盖住,当即一拜,绕到珠帘后查看尸体。
“别哭了。”李致目光飘向案台,“去帮忙。”
郑妤点头称是,行至书案边,提笔记录郭迅报出的信息。墨迹点在纸上晕染扩散,羊毫迟迟未动,冷不防从她手上滑落。
死者叶佳,四个字犹如五雷轰顶。
叶佳早在三年前已暴毙于靖王府中,怎会死在今日?
正错愕之际,一名女子迎面走来,捡起羊毫递还。郑妤抬手欲接,那人忽道:“妾身韦雪,先前与郑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李致忽道:“七日前,四哥府上死的那名侍妾,名唤韦雪。”
后脊发凉,羊毫笔再次滚落,郑妤心神纷乱。
死而复生乃无稽之谈,叶佳、韦雪这二位“亡故”之人,相继出现,靖王府定有人装神弄鬼,妄图掩盖某些秘密。
李致撩起珠帘,立于郭迅身旁,环顾室内。郑妤竭力压下恐惧,靠近珠帘,逐渐看清叶佳的脸。
视线落在叶佳手上指环,确认指环反射的光线不对。郑妤上前抓起叶佳的手细看,食指凭感觉寻找异常。
指尖触及针孔大小的凹陷,头顶黑影陡然放大,随即后领一沉,领口紧紧勒住脖子,郑妤在离地半尺位置飞速旋转半圈,最后跌在阶旁。
指环射出的银针扎在李致手臂上,他脸色阴沉,眼神好似能把她剥皮拆骨。
只不过在郭迅发现端倪之前,他已复归平静:“郭大人,本王有几句话跟郑姑娘说。”
郭迅了然,带上韦雪退出房间,关上门。
李致面不改色拔掉银针,无情讥讽:“你帮倒忙的本事,简直无人可及。”
郑妤心中有气,回话并不动听:“不过一根针,殿下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银针钉在棋盘上,李致低头整理衣袖,微愠斥道:“你说得轻巧,针若淬上毒,可穿肠烂肚,见血封喉。”
“那是命数使然,我认。”
“嫁给四哥,也认?”
“认如何?不认又如何?命如草芥,身不由己。”郑妤凄然一笑,“我……殿下知我被靖王挟持,殿下亦知我被宫人欺侮……”
“但这和本王有何干系?”李致侧身面对她,“本王仁义,不代表路见不平必须拔刀相助。本王与你曾有婚约,不意味要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同理,你因一纸婚约得不到回应便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本王因那纸婚约受你烦扰纠缠,何时言过委屈?”
“殿下字字珠玑,我……无话可说。”郑妤难抑哭腔,咬住手臂,迫使自己压低哭声。
一盏茶后,她止住泪,强颜欢笑道:“殿下从不正眼看废物,此次煞费心机筹谋为哪般?”
或许从开始就是一个局,他知晓她会逃,亦知晓靖王守株待兔,故而制造两车偶遇,揭露靖王恶俗。
芳茗楼巧合发生命案,郭迅及时赶到,死的恰巧是靖王侍妾,偏是她认识的那两个……
恐怕连替她挡针,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而李致坦然走向她,摊开掌心,诚挚问道:“本王怀疑宁远侯府一案,陆太师牵扯其中,郑姑娘可愿襄助本王查证?”
*“天赐生,命若玄金,柳岸终花明”意思是,上天赐予人生命,生命如金(不要轻易舍弃),遇到再多问题终有解决办法。
燕:你清高,你喊我四嫂。
李:直说了吧,我想刀你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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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