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牧府设了家宴,既是接风又是送别。于亲人说来,是孩子离家远行,于全族说来,此行或能解开两家之间的旧结。
清明列座席间却无心饮酒。这是牧家嫡亲之间的小聚,虽承蒙抬爱受邀赴宴,但作为一个外人,他自觉多余了些。又旁观这一家人,言谈之间屡屡流露出真切的和睦之情,像是在警示,这不是他一个孤苦之人能融入的地方,他借故为明日做筹备,早早离了席。
暂住的客院清静幽致,不必担心有人来扰,恰逢弦月上悬,月色清朗,清明实在不忍浪费这爽朗的夜色早早睡去。
世人皆称道满月的圆满与和盛,清明却不能苟同。茶苑受命的暗杀之事,每每挑在满月之夜,于他而言,那是血腥和杀戮的象征,与弦月散发的清淡柔光相比,满月将冰冷肃穆的锋芒映照得太过彻底,直教人不寒而栗。
与他不同的是,小寒从来不必触碰暗杀事务,还记得前年中秋时节,抵不住她的恳求,两人在那轮银盘下,度过了难得的悠闲时光。一口口咬着节饼,漫无目的地数着怎么都数不尽的星辰,小寒清秀柔丽的侧脸,此刻依然历历在目......清明连呼吸都快止住了,他只怕稍稍再用力些呼吸,小寒的脸庞就要消失在眼前。
每当一个人伫立在月夜之下,清明都用力回忆起与小寒的种种往事,不用说这一年来,哪怕是今后的十年、二十年,也要继续将那张面容刻在他心头永不淡忘。
又怎能轻易忘却?
思绪沉溺间,他忽而感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吸声,伴着脚步逐渐靠近。出于暗夜行者的本能,清明凌厉回头,只见数步开外的女孩,愕然止步在原地,显然是被他那使得月光都变得冰冷刺骨的眼神吓着了。
牧梓澄还是第一次见到,呈现出如此厚重杀气的清明,她根本无法将眼前这袭黑影,与平日一贯温和浅笑的身影重叠起来。或许是身处黑夜令这凌厉之气更甚,她的心脉在那一瞬间都停止跳动了——难道这就是杀手独有的气息?牧梓澄愣了半晌,艰难地确认着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所知悉的那个清明。
曾频频出现在小寒口中的暖心之人。
一年前,无声矗立雪中的固执之人。
今晨在凉亭处等候,面带苦涩之人。
月下,独自遥望着黑夜的孤寂之人。
以为凭这几次印象就能了解一个人,莫不是太自以为是。连清明身为杀手的一面都还没有见识过,又怎能理解他的内心,更是莫说他对小寒的感情。她这些日子以来隐隐的恨意,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动摇。
意识到自己的肃杀气势,清明转瞬间又回到平日里温和的面容,一脸抱歉地解释:“习惯了,对不住。”但见片刻——不知何故——对面的身影却没有回答。望着女孩略显扭捏的样子,清明打趣道,“牧大小姐深夜至此,不会是凑巧路过吧?”
夜色掩盖了牧梓澄的窘迫,她欲言又止,终究倔强着没能明言。分不清是因遭受惊吓,还是听到清明并无恶意的调侃,她心里又来一顿气恼,不顾此间偏僻,确无去向别处的前路:“就是凑巧路过!这里是牧府,我想去哪就去哪,倒是你,在牧家还这么警惕,难不成还担心有人害你啊!”
“这可说不准,你就挺可疑的嘛。给你个忠告,我们这类人啊,对于身后的动静最为敏感,尤其在夜里,好在我方才的反应不够快,否则这剑一出鞘,可是收不及的。以后你若是动了杀机,莫要尝试从身后接近我。”
清明浅笑的嘴角,在月色下竟有些威慑之意。
“医者以救人为重,不杀人。不过,我可真得堤防,你这个危险人物。”
听见她坦率地嘟囔出真心,清明心里舒畅了不少。她愤恨的情绪越是憋在心里头不说,反倒让他不知如何自处,哪怕是跟他吵吵也好过许多。
“明早就出发了,早点歇息。”
擦身而过时,清明轻声地嘱咐了一声,脚步却一点没有放慢。
“我…...”清明的背影移开了好远,牧梓澄才想起自己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她原本是打算来为见面时的无礼道歉的,却迟迟说不出口。
不知道清明是听见了还是想起什么,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丢给她一句话,连她的脸都不忍直视。
“多谢你一直惦念着她。”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走开了,留下牧梓澄无言地望着,那抹黑影在暗夜里消融。她眼眶里的莹光,在黑夜里忽闪忽闪的,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仿佛眼泪是个很珍稀的东西似的,她不舍得让它们挥洒出来,几个瞬息之后,又都收了回来。
这个夜晚,她的郁结之气稍稍舒展了些。
***
翌日清晨,整装待发的护卫早就在府门前候着小主人了,见她现身,挥了挥手招呼她跟上,兀自快步走了起来。
牧梓澄以为昨夜的事情,让两人之间沉默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清明并未怪她那般对待他,这叫她好受了许多,可没想到,他迟迟不吭一声,就像昨晚只是做了个梦一样。
忽然,她察觉他前往的,并不少是出城的方向,心中大感不解,但又不愿主动搭理,只能将此疑惑憋在心里。对方也是一点儿都没有要跟她解释的样子。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城中驿站。
“来这里干嘛?”牧梓澄纳闷。
清明径直走向马厩:“景阳离这儿上千里路,难道我们走着去不成。”也不见他挑拣,随意似的牵出一匹壮硕腿长的马儿,看来早就定下了,而他的小主人全然不知情。“这儿的马还不差,我们一路骑行抄小道,可更快抵达景阳。”
“这么着急?”
“越快越安全,省得突遇变故。”
清明头也不回,心思全在赞叹他看中的马儿身上。
“可是,不是已让新伯去备了马车么?”
“就不劳烦他了。葵宗主特意嘱咐我们藏好身份,自然有其用意,大张旗鼓地乘着牧家的舟车上路,岂不摆明了给人知道你的身份啊?这一路上,尽量不惹人注目为好。”
“去趟葵家竟还有这般麻烦的讲究......”
牧梓澄觉得当初的推辞果然是对的,可她已铁了心,什么都不能妨碍她找回小寒的遗物,她只是没想到清明把行程全都计划好了,连个商量都没打。
清明看向她,说道:“我奉苑主之命而来,作为墨铸主人的随从,今后便尊你为少主。对外,我们二人是葵家的远房亲戚,你我扮作兄妹,你得为自己起个名字。上路后一切由我来安排就好,你不必操心其他。”
牧梓澄露出些许的不满:“还少主呢,都不提前跟我商量。葵家就够神秘兮兮的了,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为何总想瞒着我!”祖父未多透露葵家之事,牧梓澄猜测,说不定清明知道的都远比她多,她倒想有机会仔细问问他。
清明一反平日的嬉笑神情,忽然让人觉得又有些过于郑重:“许多事情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以后你还会面对诸多烦扰,不用着急长大。”
这话听来还不是拿她当孩子?不过,清明这个神色,让她想起了爹爹和娘亲的往日之言,他们看着她一日日成长,总还盼望着她再长得慢些,不如一直就停在天真烂漫的孩童时代。清明这发自内心的诚恳语气,令牧梓澄顿时不知如何回应。
“说这种话......你又不是我爹爹。”牧梓澄小声嘟囔着,还是被清明听见了。
“哟,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还不得头疼死了。”
“那你可真得头疼了,我不会骑马哟。”
毫不出清明的意外,他无动于衷:“与我同骑就好,这样还不破费,出门在外总归省事些好。”
看来清明什么事都顾虑到了——牧梓澄发现,想找点麻烦事难倒他,还挺不容易。
识破了少主的小心思,清明逗趣道:“可还有异议?莫不会嫌我身份低下,不配与少主同骑?”
牧梓澄一听撅起了小嘴:“我才没这么见外呢。”
清明纵身一跃,跨上了马背,向牧梓澄伸出了手,“上马?”
牧梓澄不动,眨了眨眼,问道:“你先答应我,日后不许约束我,有事要先与我商量,我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嘛。”
像她这般大的孩子,常年隐居在深山中,总是向往着见见大千世界的纷繁吧?清明哪里想得到,她所说的打算,却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真是岁月催人老啊,想当年还裹在襁褓的小娃娃,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你答不答应?”
“我又不是你爹,管你做什么。”
“你休想占我便宜。”
“好,自然答应你,但你有什么事情,也不许瞒我,不能远离我视线。”
牧梓澄听他这样说,悄然吃惊,他这是打算时时监视着她呀,他该不会连她的秘密打算都调查清楚了吧?可转念一想,她与霜降都说好了,这事暂且先不告诉清明,她想凭自己的力量,为小寒做点什么。
“说话算数?”
“当然!少主还有什么要求?”
“那、回程时,你得教我骑马。”牧梓澄像订立约定似的伸出了手,她只是随口一说,试探着能否确保自己尚有一席话语权。
“遵命!”
清明轻松拽起女孩,稍加使劲儿,身子刚一腾空,牧梓澄安安稳稳地落在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