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旦焦之后的这段日子里,楚曦然整日都忙着盘点各处商号的存货和账目,没有半点清闲的时刻。承袭着父亲的脚步,六年前他开始参与族中事务,没想到商事逐年繁重。
楚家商号早已遍布重禹境内中北部的各家城域,家业雄厚势力庞大,偏偏三代独子,光是守住这庞大的家业就属不易,楚家宗主一意盘算着继续南下扩张。
何不放下一些担子,以赋平日些许闲暇?
楚曦然朝朝日日伴在父亲左右,却也一直弄不明白父亲的心思。他相信府中人说的,父亲如此醉心于家事,只因母亲早逝,无人再让他牵挂,揽下这些远离家乡的苦累,无非是体谅父亲,不忍见他在外奔波。
楚曦然拖着疲乏的身子迈向客栈,心中连连直叹,比起习武弄琴,经商之事难上万分。好在这一程的商事步入了尾声,预示着上半年的行程告一段落,他终于可以在此修整几日,再开始后半程的北上之路。
踱步至客栈前,楚曦然停住脚步,观望四下。
展望这座以商都著称的繁盛之城,是他最难得的消遣。远方密布的红云笼罩着繁忙的市集,人们日日操劳是为生计,自己日日奔波又是为了什么?
他愿为这些辛劳之人做些什么。他只是不知,家族之事可否为他们带来些益处,也不知父亲满腹雄心,又是否与他心中的期愿同属一路,能引领他去向未知又壮阔的远方?
几日后又将跋涉他方,可这几年来他越发觉得,无论踏上的是前往哪条城镇的坦荡大道,脚下的路却越加模糊和狭窄,时而看向落足之处,让他惶惶如立于独桥之上。
仿效年岁,心中迷惘徒增不减。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呼声,在劝诫他所向之处并非真心期许,可他又弄不明白,到底何处才是他的归属。
楚曦然闷声叹息,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起来。兴许是太过劳累,害得自己又胡思乱想了。
心念怅然之际,他转回客栈,突然间,窥到一幅令他呼吸都屏住的画面——画中的女子走出来了!那是他父亲珍藏画作中的女子!
客栈一楼用作膳堂的一侧,女子挑了一处临街的座席,头倚靠在凭栏上闭目休息,不,或许是睡着了,就在这纷繁的闹市中!或紫或红的暖霞照映在少女未施粉黛的脸庞上,一抹抹红晕在跳耀,她安详的面庞,显得那么与世无争,完全融不进周身的市井气息。
眼前这光景就如一幅画作,美得很不真实。
楚曦然着了魔似的走近她身旁。
少女对旁人的靠近毫无觉察,她果真就这么睡着了,他不敢离得太近,怕自己踏入画中,惊扰了梦中人。
方才在远处的一瞥,已让楚曦然十分震惊,他起先是带着将信将疑来到近处确认,等到人在眼前,他才相信他并未看错,这姑娘与父亲书房中挂着的那幅绘像中的女子一模一样!到底是人从画中走了出来,还是他白日里做了梦?楚曦然入了迷。
细细观察,他发觉眼前的女子与那画卷中的女子相比,还是有些微不相符之处。
长得虽相似,但安睡的女子脸庞上未脱稚气,画卷中的女子锦衣华服,粉黛红妆,多了些娇媚之意,他记得画中题诗所示,女子年方十八,眼前的姑娘显然还差了几岁。画中女子衣着出自北境打扮,而眼前的少女一见就是自南境而来,她着一身素淡青衫,无珠玉修饰,气质与画中人有别,却极其吸引着他。
细听少女的呼吸,十分均匀,楚曦然品尝到了深深的恬静。她纯净的脸庞让楚曦然实在不忍侧目,她怎会孤身一人在此呢?一股想要呵护她的意气扑满心胸,他竟生出了担心,担心外界的纷杂会打扰到这抹纯粹。
也顾不得这番想法显得傻气,楚曦然情不自禁,落座在了少女对面,安静地端详着她,享受着从她身上扑来的安宁。
***
马背上颠簸了整整两日,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旦焦城。
初出茅庐的墨铸小主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路途奔波,哪里知晓漫长旅途中的辛劳。清明不多劝说未经世事的少主,知她有股傲气不愿被人看轻,一面偷笑少年意气,一面暗自心疼。宗族家的千金小姐,本该在府中安闲度日,这孩子却一声抱怨也不吭,默默忍受遭罪事。
一落马,清明就近挑了间客栈,赶紧将精疲力竭的少主安顿下来。
“这一路都没吃些像样的东西,叫些你喜欢的菜,我牵马儿去喂些草食就回来。”
他说完,便向一旁的小二手里塞了三两银,交代他招呼好小姑娘。困顿的女孩此刻哪里顾得上饥肠辘辘,黑影尚未消失在人群中,她眼皮子就耷拉了下来。
没等小二继续询问喜好,牧梓澄先摆手道:“晚些再说。”
她乏得很,眯上眼人就恍惚了。她心中想象的远行原本是从容逍遥的,还能四下搜寻些新奇的物件,赏玩异乡的风情,谁料这番遐想竟只能在止不住的睡意中去实现了。
美梦变得浑浑噩噩了起来,不知怎么回事,一股莫名的不自在一点点弥漫在梦海里。
当受到某种压迫的感受高涨到极点时,牧梓澄倏地从混沌中惊醒。她抬手揉了揉刚睁开的迷蒙的双眼,眨巴了几下,面前一双陌生的眼睛映入了她的视线,怔怔地凝视着她。这目光的主人何时出现的她毫无察觉,惊愕之下才醒悟到,原来自己已是睡了过去。
小二在别处忙活着,清明也未见归来,奇怪的闯入者,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男子察觉出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藏着无措,解释道:“在下无意惊扰姑娘,只是这地方鱼龙混杂,姑娘孤身一人睡了过去,怕是不妥。不过我在此,便无人会来招惹姑娘。”
他言辞恳切,口气却挺大。
说起招惹,他自己才可疑。牧梓澄没有立即反驳他,想想大庭广众之下,量他不敢胡来,她定下神,打量起对面的男子来。
这男子看上去形容端正,神色坦荡,隐隐透着几分英气,他呼吸稳固而绵长,是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吐纳。医道常说相由心而生,心思纯正之人才能散发出刚正的气质,依她所见,这男子并无恶意。此外,一身华服显示出他生自富贵人家,腰间别的一支精雕玉笛,质地更是不简单,牧梓澄明白了,他何来那番略显狂妄的底气。
男子就这么泰然自若地端坐在她面前,迟迟不见起身告辞。
真是怪人——牧梓澄心想,依旧沉默不语,她不想给自己惹来麻烦,却猜不出这位奇怪的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见少女的神色缓和了几分,男子借机攀谈了起来:“在下楚曦然,住在这间客栈。相遇算是缘分,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清明常把莫要节外生枝挂在嘴边,牧梓澄迟疑着该不该答。姓楚的公子目不转睛,似是一副不等到她的回答不罢休的模样,令她好不自在,拖延了片刻,她心想反正事先起了个假名,告诉他又有何妨——没想到这新身份整好派上了用场。
牧梓澄念出了那个早有预备的名字:“葵、葵桑洺。”
她依葵家嘱托取了母族之姓,名字有一现成的借来用——闻人达的本名,这便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但牧梓澄还未习惯以这个假身份示人,心里有股莫名的担心,无法控制住心虚之情。
楚家公子听后略显讶异,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牧梓澄只觉得心头狂跳,不断设想着谎话将被人识破,谁知他随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似对她的回答并无疑心。
楚曦然料想女儿家羞赧,恐怕不肯相告闺名,自己的言辞出乎常礼,实则已作好了落空的盘算,他庆幸少女并未回避。听了回答后,他对少女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更是显得热络。
“葵姑娘应当不是本地人,可是初次来旦焦?”
“是。”牧梓澄惜字如金,暗自揣摩楚曦然的意图。
“旦焦城不仅市集昌隆值得一逛,夜间灯火也颇为绚丽,有闲暇的话,不妨好好观赏一番。”楚曦然兴致勃勃地向少女介绍着他的见闻。
牧梓澄不明他东拉西扯,意在何处。这时,她眼前忽地闪入一个黑影,紧接着一声低沉的叱责,在身旁响起。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声落人至,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横在楚曦然与少女中间,用一双凌厉的眼色直视着他。突兀的声音,让楚曦然始料未及。
这身段显然不是寻常之人——楚曦然断定眼前之人武艺高明,只是测不出到底有多高深。他周身满布杀气,换作普通人,怕是一眼就要落荒而逃,可楚家少主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识过?楚曦然立刻意识到,他这般戒备全是为了少女,他准是少女的同行之人。
楚曦然起身,郑重作答:“阁下误会了,在下楚曦然,并无恶意,只觉得与葵姑娘有缘,所以在这叨扰了一会儿,不知......”
“无事便好!我兄妹二人只是暂且路过此地,并无闲心逗留。时候不早了,公子请。”
清明语气冰冷,一丝情面都不讲,直接下了逐客令。
这么恶劣的姿态,牧梓澄倒看了出来,他是故意装样子吓唬人的,兴许这法子有用,但用在这个奇怪的公子身上呢?她好奇,不知这年轻的贵公子,如何回应这般轻视。
“在下无意冒犯,既然葵姑娘的哥哥回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楚曦然看来是个识趣的人。面对男子的敌意,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堪,颇显气度,他颔首对少女微笑致意,目光尚存一丝留恋。
不再拖沓,楚曦然朝清明抱拳施礼,便告辞了。
牧梓澄观来,这两人之间,像是进行了一场言语过招。
论结果,楚家公子处处被清明碾压一头,气势却不输于人。此人虽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但一番诚意不该受到糟蹋,她心怀不忍,替楚曦然辩解道:“楚公子又不是坏人,你用得着这么吓唬他么?”
清明目送到楚曦然离去,立刻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果真是假意装出来的——牧梓澄正想着这人变脸的速度,怎么会比在马背上晃过的风景还快,清明就哼了一声:“识人面不识其心,你如何清楚他是人是鬼?他看你的神色可就不平常。”
牧梓澄显然不懂他言外之意,怼了回去:“哪里不平常了?我看在你眼里,任谁都是妖魔鬼怪!”
“我此行来就为护你周全,闲杂人等,在我眼中自然都是妖魔鬼怪。”
理虽不糙,牧梓澄却总觉得他未免过于武断了。
他那厉色的一面,真得只为了吓走接近她的不速之客么?他和颜悦色的这一面又有多真?牧梓澄此刻竟有些分不清了,这个扮作他兄长的男子,这个说着一切以她的安全为上的男子,到底哪一面是他的真本性?真是知面不知心呢。
***
往日里父亲刻意避讳不提的旧事,再次浮上心头,画像的秘密定然与那姑娘有些渊源。楚曦然有些懊悔,只怪自己光顾着与葵家姑娘攀谈,还未来得及提起,那些想向她确认的疑惑。
他这样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忽然出现在人家姑娘面前,就是冒昧问询,对方也不见得能回答出个所以然。他认定正是因为这画像的缘故,父亲的身影在他心中始终缺了一角,那会是怎样不同的一面呢?
不过,比起这个早就不再期待能解开的疑问,他更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那姑娘。
他寻思着,明日......
第二日向掌柜一打听,才得知葵家兄妹趁天还未亮,就已经上路了。这回答叫楚曦然心头黯然,心海浮起几分落寞——奇妙的缘分悄悄从指间溜走了。转瞬,又想不必过早叹息,毕竟他早就有所了然,重禹境中葵姓之人并不多见,说不准这难得的缘分,不日便能续上。
掌柜告诉他两人往北而去,楚曦然觉得他的猜测应当错不了,越想越觉得宽心,心里反而有些说不上来的喜悦,原本只剩下疲惫的行程,他禁不住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