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家是旗德城乃至整个重禹境地界中,最负盛名的医药世家。历代子孙中医术最高明的,当属第十代宗主牧关山,历史上也只有他,被疆域府荣赐医官之职,破例准许牧家世袭医圣之盛名。医圣虽是个虚职,但此一尊号在天下人的眼中,举足轻重。
牧老神医身子骨还健壮,但年事已高,早在多年前将家业传给了长子牧鹤林,他正是创下墨铸的主人牧紫泉同胞的大哥。牧老神医的三个儿女无一继承他的医学天赋,他的两个嫡孙也未在医道上见长。牧鹤林得两子与小妹牧流光辅佐,多年来兢兢业业,虽也撑起了牧家家业,但若不是依仗着牧老太爷在背后扶持,哪能维今日盛况。
就在牧老太爷苦思无人能传承医圣之名时,次子诞下一女,扭转了牧家似要到来的衰势。这女娃娃先天就与医道有缘。在满周岁那年的抓周仪式上,她率先摸取了那副传自祖上的银针套,随后才转向了父亲最珍爱的玄石,乐坏了牧老太爷,惹得父亲紫泉连声哀叹。
打从那时起,牧老太爷就决心要将满腹医学倾囊相授,他没有看走眼,小孙女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这孩子尚在脚步跌跌撞撞的年岁,就对筛子里的各色药草充满了好奇,随手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嚼得乐呵呵也不嫌生涩。三岁识百草,熟记药性。五岁授医理,通医道总则。八岁传金针之术,准入药堂参与问诊。
紫泉夫妇下落不明后,牧老太爷一直相劝孙女回归本家,由他亲自抚养,却不知这小孙女哪里来的坚持,执意要守护爹爹一手建立的墨铸。牧老太爷拗不过她,但于她仍是牧家之人这一点上不肯退让,牧老太爷坚决表示,她父亲虽自愿脱离宗族,竖起了江湖旗帜,也不妨碍她作为牧家子嗣,担下传承医圣之名的责任。孙女便承诺祖父绝不荒废医道,隔些时日,会回城中向祖父请教未通之理,也去药堂子里给人问诊,还随大伯四处出诊。近年来在旗德与周边城镇中攒下了些许薄名,牧家上下对此子往后的发展很是关注。
如此各退一步,祖孙之间达成了默契。孙女为牧家传承医圣的德名,祖父准许孙女继续做她的墨铸主人。
离牧府尚有一段距离时,一身体面着装、神色稳健的牧府管家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看样子已恭候来人多时。管家一边接过行囊一边嘟囔:“哎呀,澄小姐总算回来了,差人去接你多好,非要弄得满身风尘,累坏了身子又要叫太爷心疼了哟。”
“新伯,你总是大惊小怪,你也知道我不喜欢。”
牧梓澄知道他说的是用轿子去抬她回来的安排。可她性子随爹爹,不欣赏富家子弟的矫揉做派,自小从医,她更是十分清楚,没有人生来就是所谓的金贵之躯。
“哎,小姐果真是二爷的亲骨肉!不是老朽每回替你周旋,太爷定是硬要叫人,把那大轿抬到山下边咯!从前是二爷不叫人省心,如今小姐还不让老朽得些清闲。”
被牧梓澄称作“新伯”的牧府长者连声叹气,注视着女孩的眼神满溢宠溺之情。牧梓澄挽起老者的胳膊说着悄悄话,清明难得地见到,墨铸的小主人脸上露出了欢愉的神色。
新伯这时抬头瞅了一眼跟在牧梓澄身后、一身劲装的高壮男子,颔首致意:“少侠,快请。”
新伯的举止令牧梓澄略感意外,她还没来得及给他介绍这个茶苑来的暗影呢。从新伯的神色看来他与清明老早就相识了,一点多余的客套寒暄都不需要,就连这声少侠的称呼,也显得不再应时。她猜想,新伯应与闻人达一样,在清明年少时就照过面了,她知新伯看人眼光毒辣,他现在对清明挺友善的,难道他信任这个人?
入了牧府,一名家仆单独领着清明去休息了。府里早也备了好菜好酒招待,清明与牧府之人都默默遵守着一贯来的规矩,不多问不多看不乱走动。清明并不觉得午前的跋涉,耗损了多少精气神,但没有特别吩咐,他规规矩矩在房中待命。
遭受路途劳顿的小主人可就没那么闲适了。牧梓澄随着管家一路拐过各厢长廊,才来到了深在内院的太爷居所,牧老太爷此时正在书房里等候着许久未见的孙女,远行之前,他心怀一番嘱托。
“太爷,澄小姐到了。”
新伯只在屋外通了声口信,便退了下去。
白发苍苍的医师放下手中的卷籍,直起身来。
“爷爷。”牧梓澄快步上前搀扶起祖父,也不多寒暄。失去了重要的亲人之后,爷孙俩就形成了这般相处之道,孙女敬仰着祖父却不敢过分亲近,不如说在她眼里,祖父更像是一位严厉的师尊。牧梓澄时常幻想着,祖父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威仪,那是一副她满心神往的身姿,她愿成为与祖父一样的医师,心怀天下苍生。
老太爷虽已耄耋之年,仍面色红润,神色威严。尽管心中万分疼爱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儿的小孙女,却秉持着一家之尊的公正之道,一举一动毫不流露偏颇。
身为另立家门的次子之后,得到祖父的青睐,受教祖传医术的殊荣,牧梓澄不敢再奢求更多关怀。她一直与血亲们保持着些许距离,无事也不来访。她心里非常明白,姑伯待她如亲生,相处和睦,不过她也有些自己的心事不便实说,他们事事嘘寒问暖,简直是将她捧在手心上,只是她难以承载这番热情,像是在她燃成灰烬的悲伤过往里,又拨弄了一把,引得死灰复燃。只有祖父不待她特别,少了多余的同情,她反倒自在,只因景阳之行,是她初次独自离家,祖父才要在远行之前多交待几句。
太爷早就盼着孙女变卦了。
来信上并未明说,但葵宗主点名要侄女前去,只怕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他知道葵宗主一直对妹妹的处境牵肠挂肚,得知无望再寻出夫妇二人的踪迹,只能借由这个遗孤弥补最后的遗憾了。但太爷不明白孙女的转变何来,试问道:“先前不愿,现在倒像是非去不可了?”
牧梓澄回道:“思来想去,舅父抱恙,理应由我亲自去才对。大伯本就一身琐务,再远行劳顿,又该犯旧疾了。”她见祖父眼里疑色不减,赶紧又加上,“我也想去看看,娘亲的故乡嘛。”
这回太爷满意了。“长大了,你也是时候去趟葵家了。你母亲远嫁而来,牧家却没能护好她,这么多年来也没能送你过去拜见,哎——实在惭愧啊,可叹你舅父正值壮年......你此番前去,若是还能敬些孝心,也算是替你母亲报答他的抚育之恩了。”
“澄儿一定尽所能,不辜负了爷爷的厚望。”牧梓澄正窃喜瞒过了祖父,没留意祖父话语中的奇怪之处。她已经迫不及待,抓紧这个隐匿真实目的的好时机。
“路途遥远,慢些赶路。”
牧老太爷忍不住流露出了不舍之情,他不再像一位尊长,他此刻只是一位担心儿孙远去异乡的普通老人。
“爷爷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端详着孙女这张稚嫩的脸庞,牧老太爷怎能轻易安心,“出门在外,你可得谨慎行事,遇事多多仰仗那位随行的侠士。”他叹息一声,又问,“你与那位侠士,相处可还融洽?”
提到清明,牧梓澄就无法掩饰一肚子的不悦:“自然是没有阿达在身边那么舒坦。爷爷,你们怎么就不放心让阿达随我同去?”
“不乐意?”太爷自然听得出她话外的牢骚,“你父亲的那位小兄弟,为人处事得体,比起那除了武功不错之外、只会添乱的老顽孩儿强多了,葵家毕竟一方之主,不能枉顾分寸,这小兄弟实为最佳人选。他也算是墨铸故交,想必你们能有许多聊得上的事情,莫要因为往事,对人家失了礼数。”
此言正巧戳中了牧梓澄的软处。祖父料到她对清明心怀芥蒂,才准备好了这番嘱咐,牧梓澄只好泄气地应了声“是”。
若祖父不说,她万万不会想到,清明竟与爹爹有瓜葛。爹爹和娘亲的过往果真复杂的很,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往昔如一片浩瀚无垠的苍穹,那是怎么探索都无法望到尽头的。
牧老太爷见她疲乏,敦促她先去歇息,晚上还有一席家宴等着她。离开前忽然才记起,唤孙女来,原是为了告知她一件要紧之事,险些因过于担忧而误了此事。
牧梓澄一边走出深院,一边回想着祖父最后的交代——舅父特意声明,要她自称葵家之人,是葵家在异乡的远房亲戚。这件命她遵从的要事,实在令人生疑,远房亲戚的身份倒也罢了,让她自称葵家姓是怎么个用意?她百思不解,本想追问,祖父却只回她,去到景阳便会了然。
刚出太爷的院子,就见到二堂兄牧凌云。牧凌云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切地迎上前去。
“澄儿,瞧瞧你这脸色,定是困乏的很,我们边走边说。”
每逢她回来,两位哥哥都会照常在太爷门外等着她。牧家两位公子一胎双胞,比她年长了十岁,对她这个幺妹百般怜爱,知她回府,不管手里有多少活忙着,兄弟二人都会腾出时间来见上她一面。对于这份关爱,牧梓澄从小就牢记在心。
每回见到二堂兄,牧梓澄都觉得在那仪态翩然的气质之上,他变得越发持重了,这几年帮着家里管理账房事务,又多了几分精明干练的神态,大堂兄整日没个正形,里里外外需他操心的事务过于繁重,时至今日他都还未婚配,城里不知多少姑娘盼着他瞧上一眼呢。牧梓澄知晓他这般心系族中事务,勤于磨砺,全是为了将来能成为大堂兄的左膀右臂,她与二堂兄都坚信,大堂兄只是还未收拢心思,并非肩头挑不起重担的纨绔子弟。
“晚些时候,我差人给你再备点盘缠,北境那么遥远的地方,你能习惯——”
“哎哟!我妹子回来了!”
牧凌云话未说完,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迅风推开,一个壮硕的身影趴在他肩上把他挪到一旁去,他转脸一看,果然是他那太过不拘小节的大哥牧凌风!只见他也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是刚从哪里赶了回来。
牧凌风凑到牧梓澄跟前:“丫头,你说你这一路多危险,要不你去求求爷爷,让我也一起去?大哥怎么舍得让妹妹一个人在外头遭罪呢!”
牧家大公子性子豪爽不羁,与当年贪恋江湖的二叔倒是有些相似,喜欢舞刀弄剑,常把打打杀杀挂在嘴上。自打被定为牧家继承人,他闯荡江湖的梦想就破灭了,练就了一身在宗族子弟中称得上不俗的武艺,却只能在货运路途中展现。
“大哥!你就别闹了,就你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澄儿是去办正事的,你不过是想趁机溜出去游荡。”
牧凌云一眼就识破了大哥的企图,急得牧凌风抡起拳头就要揍人。看着这两兄弟互相挖苦嬉闹,直让牧梓澄乐个不停,这一路上的疲劳都扫去了半数。从小到大,两位哥哥总能逗她发笑,这种时候最能让人感觉出家中无忧无虑的氛围。
“好了好了,爹爹和小姑还在等澄儿过去呢,大哥你也赶紧换身衣服去吧,脏兮兮的。晚上咱们再给澄儿好好饯行。”
牧凌云好不容易把大哥撵开,挽起妹妹就走。
“这才刚来,就要走了啊?太没意思了。回来之后可要多住几日啊!”牧凌风撇撇嘴,万般不情愿地目送二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