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的车头凹进去一个坑,骆峤觉得问题不大,拎起后备箱里的急救箱就进房间了。
钱自莱陷在扶手椅里,骆峤拎着急救箱进来时,他正用三根手指比划着肿包大小:“我觉得其实不用……”这么隆重吧。
骆峤将冰袋裹进一次性毛巾,隔空抛给他。急救箱里码着分装药盒,最下层露出半截听诊器皮管,在钱自莱伸手去接冰袋时悄然滑回深处。骆峤的手指在药品上停顿片刻,最终选了支最温和的消肿凝胶。
“我帮你涂,可能有点凉。”骆峤旋开药膏的动作带着肌肉记忆的流畅,指尖点在皮肤上的力度却迟疑的像个新手,暖黄顶灯将他侧脸的绒毛镀成金线。
“要不我们就在房间里吃晚饭,你想吃什么?”
“去露台吃吧,我昨天答应米娅要给她讲昨晚没讲完的童话故事。”钱自莱迟疑片刻,他看了眼挂钟:“现在时间刚刚好。”
天边一直闷着一场暴雨,铅灰色的云就堆在天际线,空气中浮着草木蒸腾的湿气。骆峤推开露台玻璃门时,烧烤炭火味扑面而来。西班牙夫妻,玛尔塔和迭戈正坐在藤编吊椅上。
“真巧。”玛尔塔起身拥抱二人,红珊瑚耳环擦过钱自莱的耳垂。
她丈夫迭戈正用面包蘸青酱,朝越野车方向努努嘴:“你们车头的勋章挺别致。”凹陷处沾了片树叶,在夜色下像一块滑稽的补丁。
钱自莱拉开铁艺餐椅的动作顿在半空——椅子上残留着未干的水渍。他抽出纸巾要擦,骆峤已经脱下外套垫上去。玛尔塔挑眉,和迭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米娅和米拉抱着相同的火烈鸟毛绒玩具撞进钱自莱怀里,要他接着讲昨天没讲完的故事,其实那个故事是钱自莱现编的,是小女孩艾米莉被月光吸引,跟随银狐踏进森林的故事,昨天已经讲了大半,现在只剩一个结局。
他在脑海里把中文转换成西班牙语,声音在夜幕下像一首大提琴曲。
银狐带艾米莉去看夜花绽放的仪式。深紫色的花苞在月光达到某个角度时集体盛开,花瓣舒展的刹那,整片山坡像被冷焰火点燃了。艾米莉转圈时,睡裙兜住的花粉拖出彗星般的光尾。
黎明前最幽蓝的时刻,银狐用尾巴扫过沾满露珠的野莓丛。浆果突然变得像水晶灯般透亮,映出艾米莉睫毛上凝结的星芒。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她发现裙摆里兜着三片闪着虹光的蓝蛾翅膀,而窗台上多了一团染着夜露的银色绒毛。
钱自莱在讲这个故事时,骆峤就一直看着他的侧脸。骆峤不太懂西班牙语,只能听懂几个单词,但他的状态和米娅米拉是别无二致的。
故事讲完了,女孩儿们就很快地散开了,骆峤在钱自莱没注意到的时候把椅子挪得离他很近:“能给我讲一遍吗,故事。”
钱自莱好笑地转过脸,就对上骆峤的眼睛:“你几岁了,还要听睡前故事啊?”他说完话就要收回目光,随着地心引力坠落到骆峤的手臂,伤口结痂了,像一条蜈蚣盘踞在皮肤上耀武扬威。
“你的手臂应该会留疤吧,看起来这么深,”他目测了一下深度,伤口的边缘很平滑,不像刮伤的,像被刀划伤的,“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骆峤低头去看,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条伤口,似乎对他来说留疤也不错,至少能提醒他一些东西。
钱自莱想起前年他和庾廊、张思妙一起去滑雪,庾廊摔了一跤差点留疤,当时用的是什么药膏来着……
他站起来就要回房间取手机,他一起来,骆峤就跟着起来了,完全是一副跟屁虫的样子。钱自莱把骆峤按回座位上:“我突然想起来件事,回去打个电话,你陪她们玩吧。”
手机开机的几乎同一瞬间就涌进来几百条消息,大部分来自他妈,少部分来自庾廊和张思妙。钱自莱略过孟婷的聊天框,给庾廊拨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了,庾廊懒洋洋的声音就传过来:“喂?”
“是我,我有个事想问你,你还记不记得……”钱自莱话说到一半就被中止了。
庾廊一听是他,语速飞快地打断了他:“钱自莱?你在哪呢,你妈今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问你在哪,我说不知道,然后她又给思妙姐打电话,你赶紧给她回个电话吧。”
庾廊,算钱自莱的上司,而张思妙是庾廊的上司,三个人正好组成一条上下分明的等级线。
钱自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他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此刻他只能深呼吸:“……行,我知道了。我是想问你当时你用的那个祛疤特别好用的药膏,能不能帮我买两管,一会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寄到这,我给你打钱。”
庾廊:“你受伤了?”
“不是我,是一个,一个朋友。”
对面答了声好之后就把电话挂了,钱自莱此刻正蹲坐在床头柜和床板形成的一个直角里,他对着发亮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拨通了孟婷的电话。
电话接通时,钱自莱的指甲正无意识抠着床单褶皱,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还是钱自莱率先打破了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妈。”
孟婷的声音很尖锐,因为她的怒火由于钱自莱的那句话而成倍地暴涨,终于在听到钱自莱声音的时候破了:“你领导说你一周前就离职了,你是不是疯了?”
“妈,”钱自莱刚才是被打断,此刻是他发出这个打断的动作,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我不是疯了,是我被裁员了。没有任何一个公司愿意接受一个已经三十一岁,但妈妈还需要打电话去公司打探儿子近期状况的员工。”
听筒里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钱自莱想起十七岁那年,孟婷也是这样颤抖着声线:"如果不是因为你高中和那个……"
钱自莱的背脊沉默地弯曲,像乞力马扎罗的山脊,但他没有那么高,也不是那么沉默:“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呢?我当时不是被蛊惑,也不是受到刺激,而是我真的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儿。”
听筒里的抽泣突然变成尖锐的呜咽,像是从生锈的八音盒里挤出来的,钱自莱把脸埋进腿间,很重地叹了口气,“妈,爸已经不在了,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
他不知道是自己想说的太多导致一时间都堵在喉咙里而造成堵车,还是他想说的早就说完了,现在那里空空荡荡:“总之,我会回家的,但不是现在。”
电话被挂断的忙音在房间里膨胀,童年记忆突然涌上来——父亲推着独轮车载他去小巷尽头买一种劣质的香精果冻,可如今那双手的温度已经褪成老照片的噪点了。
骆峤明显感觉钱自莱进去一趟之后情绪变得很低落,他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钱自莱摇摇头:“对了,你现在住在哪?给我个地址。”
骆峤愣了愣,报了亚伦家的地址,钱自莱就一字一句地输入到他和庾廊的对话框里,消息刚刚点击发送,回复就来了。
【Sean:这是地址?这是国外吧,你在哪呢?】
钱自莱慢吞吞打了两个字:非洲。
风送来烤鱼焦香,迭戈哼起弗拉明戈小调。米娅突然把奶油抹在姐姐脸上,追逐间撞的钱自莱后背贴上骆峤肩窝。这样的场景驱散了他的一些情绪,钱自莱回头又对上骆峤的眼睛,他扯出一个安抚的笑。
露台灯串次第亮起时,玛尔塔的笑声漏进桑格利亚酒桶,惊醒了沉睡的酵母菌。迭戈明显醉了,他突然掏出个褪色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十二年前的婚礼照片。照片里年轻的新娘正在修吉普车,油污手套攥着白纱裙摆。
“你们看起来真般配,当然,现在也是。”钱自莱说。
迭戈举着酒杯大笑:“般配也都是修修补补出来的。就像我们环游非洲那辆破车,变速箱响得比礼堂钟声还要虔诚,但我们依然在开那辆车。”
钱自莱只是笑,而骆峤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月亮爬过第三棵金合欢树,侍应生送来烤得焦脆的面包片。骆峤掰面包的姿势像教徒祈祷一样虔诚,碎屑落进钱自莱装芒果核的纸船上,西班牙夫妇的婚戒在月光下泛着水一样的雾,迭戈哼起跑调的鸽子,钱自莱的刀尖跟着节奏在桌面上点来点去。
钱自莱从房间出来后和迭戈喝了太多酒,此刻虽然谈不上醉,但整个人陷入一种无名的眩晕。骆峤把掰成小块的面包送到他嘴里,他也就那么张开嘴吃了。柔软的唇肉擦过骆峤的手指,但他丝毫没有察觉。
“明天要不要去火山口看日出?”骆峤用湿纸巾擦掉手指上的面包碎屑,歪着头和钱自莱说话。
钱自莱的反应早就慢了不知道多少拍:“日出?那要起很早啊。”
骆峤用手背贴了贴钱自莱的脸,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处于清醒状态下的钱自莱,这个动作是一定要躲开的,但他现在醉了。
“你可以在车上睡。阿什哥,你醉了,我扶你回房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