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峤显然没发现钱自莱整早都在回避他的目光。他上车直接捞过对方的小腿搁在自己膝头,手指勾住运动鞋后跟就要往下拽。
钱自莱后背紧贴车门,昨夜那个荒诞梦境让此刻的肢体接触更显煎熬。如果没有车门阻挡,恐怕他早就弹出去五公里,落进不远处聚在一起饮水的角马群里。
现在不是角马飞渡的时候,但它们仍然聚在一起,聚集会让食肉动物,比如狮子,在它们面前无从下手。
可钱自莱不是角马,他也没有同伴,这时候他甚至觉得骆峤下一秒就要吃掉他,像狮子吃掉一头角马。但骆峤一说话,他脸上隐约的锐气就被挫平了大半。
“阿什哥,我只是想帮你换鞋,我听说拖鞋比较舒服。”
钱自莱触电般缩回腿:“不用,你自己穿吧。而且就算我穿也不用你帮我换啊。”
“我不是你的导游吗?”骆峤解释的很快。
钱自莱缓了缓,说:“导游服务还包这个?”
骆峤不说话了。
今天的路线早在昨晚就规划好了,钱自莱想要找到野生猎豹,就不能跟着轮胎印走。他们要深入人迹罕至的区域,在树丛里找它们的踪迹。这完全是碰运气的行为,在现在的塞伦盖蒂,野生猎豹的数量早已不足三百只。
骆峤边开车边瞄钱自莱的表情:“你生气了吗?”
“没有。”钱自莱面无表情地回答。
确实没有,也没必要。钱自莱从不是为了某人的出格行为而生气的人,最后那双拖鞋也没被钱自莱蹬在脚上,他扔车后座了。
他们在草原上晃悠了大半天,茶色鬃毛的非洲狮与这头钢铁巨兽擦身而过,尾巴尖一甩就甩到钱自莱脸上;白鹭站在非洲象头顶,张嘴吃象群走路时踢起的草籽和小虫;他们下车,坐在一片湿润的草地上吃饭团,灰椋鸟群正从头顶掠过,粪便落在钱自莱的午饭上。他和骆峤对视,两人都笑起来,最后分享了同一个饭团。
“对了,我看到你腰上有纹身,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能问问你是什么意思吗?”钱自莱认为那应该是一串拉丁语,他本来想在手机上查查是什么含义,但他的手机已经被自己关掉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骆峤的第一反应是捂住了腰侧,这时候钱自莱注意到他小臂上的纱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手臂上有一条不算浅的伤口,现在结痂了。
“这是……恺撒说过的一句话,大概就是征服的意思。”
这个词语太野性,太锋利,也太不符合钱自莱到目前为止对骆峤的印象了。他想问为什么要纹这句话;又想问手臂上为什么有这样一道伤。
但他没问,他只是把头扭到一边,看野兽走过,鸟群飞起。钱自莱突然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慌感,他对骆峤产生了好奇,从这串纹身开始。
阳光在钱自莱的耳垂上反射出一道光源,骆峤追过去的时候发现这来自耳垂上的一颗锆石耳钉,这时候他才看见钱自莱的右耳上居然有耳洞。
他就维持着那个上半身往前探的姿势数了数,从耳舟开始到耳垂有六个,两个一组,耳屏和耳甲腔各一个。
钱自莱好不容易把跳个不停的好奇心按回原处,一回头鼻尖就蹭到骆峤的脸颊,两个人都呆在原地,最后骆峤先一步退后,钱自莱则把头垂下去了。
“我只是在看你的耳朵。”骆峤这样解释。
耳朵?钱自莱伸手摸了摸耳垂上的耳钉,他虽然有耳洞但几乎不带饰品,只是这个马上就要长合了,他只能用尖锐的东西再戳开,防止长死,现在摸上去还有很微弱的痛感。
“耳朵怎么了?”
“没怎么,为什么打了那么多个?”
“没有为什么,想打就打了,”穿孔会带来疼痛感,在脸上太过,在耳朵上就刚刚好,这是一种单位最小的反抗,钱自莱看了一眼骆峤光秃秃的耳垂,“你倒是没有,但你也打不了,你的耳垂太窄了,容易穿到软骨上。”
骆峤摸了摸自己窄窄的耳垂:“嗯,而且我有点怕疼。”
直到上一秒为止骆峤都从没想过要打耳洞,太麻烦,在医疗点里经常需要戴口罩,刮到就容易受伤,如果发炎了就更麻烦,这是付出远远大于收获的一种行动。但钱自莱耳垂上这颗假锆石正折射出炫目的光,比钻石要刺眼百倍。
钱自莱吃掉最后一口饭团,可能由于碳水摄入过量,他自认为陷入了无法形容的眩晕中,大概三分钟,可能五分钟,绝不会超过十分钟。但他是在骆峤的腿上醒来的,骆峤正蒙着他的眼睛,挡住直射过来的自然光。
钱自莱懵了一会,眨眼的时候睫毛扫在骆峤的手心里,骆峤就意识到枕在自己腿上呼呼大睡的这个人已经醒了。他把钱自莱扶着坐起来,按了按发麻的腿根。
钱自莱马上从他腿上爬起来:“真不好意思,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不知道你会睡这么久,”骆峤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草屑,回手拉着钱自莱的手腕把他也从地上拉起来,“阿什哥,天快黑了,咱们回去吧。”
今天似乎只有这些了,钱自莱感觉有点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但无法否认的是,在失望之中也许还夹杂着一些东西,他现在不知道那是什么。
草原上天黑得似乎比城市里更快,天际线泛起一层耀眼的红色,逐渐往正上方聚集,颜色漫溢开,变成湛蓝至鹅黄渐变的夜空。但他们在刚刚说话的时候天还是亮的。
趁着夜色并不浓,骆峤驾车准备原路返回。钱自莱靠着车窗,依旧是昏昏欲睡的状态,车内一时陷入寂静的空气中。
直到他的额角重重磕在车窗上。钱自莱捂着额头去看骆峤,骆峤正尝试重新发动引擎,但很明显失败了,挡风玻璃前是一片模糊的树影。
骆峤在说话的同时手上动作不停:“车轮卡住了,我下去看看。”
钱自莱想起来了,他们过来的途中经过一片低矮的树种,树枝很柔软,有点像柳树,他当时还折了两条树枝编了个树冠给骆峤玩儿,现在就在骆峤头顶上放着。
当时他们是从旁边绕过去的,现在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之下,而月亮被一片乌云挡住,溢出很微弱的光。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骆峤没有打开远光灯,在微弱的自然光下径直冲进这片树丛,车头就卡在两棵树干之间。
钱自莱也下去了:“还可以吗?需不需要我打电话给酒店叫救援。”
“应该不用,是我速度太快,因为惯性才卡进去的,不是很深,” 骆峤弯下腰查看轮胎的完整度和车头卡住的深度,他摆了摆手:“你上车往后倒一下试试,我在这里推,应该就能出去了。”
钱自莱应了声好,就要绕开他上驾驶位,但经过骆峤身边的瞬间就被他箍住腰,结结实实地搂进怀里了,滚烫的温度透过轻薄衣料传过来。
“你……”干什么。
另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骆峤贴在钱自莱耳侧抬了抬下巴:“阿什哥,你看那里。”
“那里”,是距离他们现在所站位置大约十米外的一棵金合欢树,钱自莱跟着骆峤的视线看向这棵树树冠的一个分岔点,与一只毫无保留的一只猫科野兽的眼睛对视了。霎时钱自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停止流动,他抓紧骆峤横在自己腰间的小臂,不知道到底是他在抖还是骆峤在抖。
那只大猫从树上跳下,轻巧地往二人的方向走过来。钱自莱开始后悔,或许不该来这,或许不该为了所谓的“莫托”冒着风险深入草原,事实上莫托只是一个意像而已。
“别怕,或许它不是为了攻击我们。”骆峤的呼吸打在钱自莱耳畔,安抚似的用原本捂在钱自莱嘴上的那只手揽住他的肩,现在两个人完全是拥抱与被拥抱的姿势了。
但钱自莱放松不下来,直到他看到这只猫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上的黑色泪痕,这是一只猎豹。他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几乎瘫在骆峤的怀里。
猎豹在大部分时候并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相反,它们是非常容易对人类产生亲近感的食肉动物之一。它大摇大摆地从二人身侧擦过,跳上车顶,盘起身躯摇尾巴。
骆峤和钱自莱对视了一眼,然后他把钱自莱松开了。
“我刚才以为咱们今晚要死在这。”
“别说这种话。”钱自莱这样回答。
只能庆幸这是一只猎豹而不是花豹,如果是花豹,那钱自莱恐怕真的要内疚一辈子,如果他那时候还有命内疚的话。危机一解除,钱自莱的内心就蠢蠢欲动,他靠在车头上看这只懒洋洋的动物,它身上的花纹很漂亮,是一种实心的黑色斑纹。
“帮我拍张照。”他声音发颤,却不是因为恐惧。
骆峤掏出自己的手机,没有开闪光灯,在按下拍照的那一秒乌云散去,冷白色的光就软绵绵地打在车上。无论是钱自莱的脸还是野兽的眼神,在这一刻都被定格成一张压缩图片,永远保存了。
猎豹四肢修长,身材纤细,钱自莱的个子很高,整个人像一棵修长挺拔的植物。在这张照片里钱自莱的脸色还是发白的,但表情无疑是欣喜的。他本身面部轮廓就很柔和,眼睛和嘴角自然呈现出向上和向下的弧度,哪怕不做表情,给人的感觉也是毫无攻击性的。他穿了件驼色的亚麻上衣,正被夜风吹起来。
“手……”钱自莱边说边朝骆峤摊开手,骆峤立马一个箭步冲过来把自己的手搁在钱自莱摊开的掌心里了,“机,手机给我,我要看照片。”
此场景既幽默又有一丝淡淡的无语,钱自莱掂了掂这只手:“你干什么啊?”
骆峤耳根发烫:“你怎么不说快点,我还以为你要……”
“要干什么,牵你的手?”
钱自莱拿过手机看这张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额角肿起来了,在镜头里就更明显,骆峤凑上前仔细观察了一会。
“肿了,回去我帮你涂点药吧?”
钱自莱自己摸了摸,有一种钝钝的痛感,但不严重:“不用了吧?”
“要涂的,不然明天会更严重,”骆峤越说越觉得这是绝不能拖延的一件事,“现在我们就回去。”
现在?钱自莱微微侧身,露出仍在车顶安稳趴着的猎豹。他用眼神询问:怎么走?
正待他们犯愁怎么温和而礼貌的让这只猎豹知道他们要离开了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似乎它的出现就是为了留下这样一张照片,就是为了满足钱自莱的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愿望。
骆峤的手机一直在钱自莱手上,他在看这张照片。这里有他的梦想之地,他的执念,以及他自己。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留下这样一张照片吗,但似乎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钱自莱转头对上骆峤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追在他身上的眼睛,或许钱自莱知道是什么时候,但他忘了。
他突然意识到,缺的就是这样一双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睛。
莫托可以是每一只猎豹,但每一只猎豹都不是莫托。
野外独行有风险TU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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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