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遍认知里,醉鬼一般是很麻烦的。但钱自莱喝醉的时候比他清醒的时候更安静,也更直接。
他被骆峤扶着坐到床上,眼睛就盯着骆峤的脸看,骆峤甚至感觉自己的脸要被这样专注的目光点燃了。他帮钱自莱换好睡衣,睡裤就留给他自己换。等骆峤转过去又转回来的时候,钱自莱的脸已经埋进羽绒被里昏昏欲睡了。
骆峤弯下腰,用一条湿毛巾替钱自莱擦脸,脖子上的金属吊坠从衣领处滑落,悬在两人中间。
“清醒的时候不说话,喝醉后也这么安静。”骆峤低声自语,拧得半干的毛巾贴上钱自莱泛红的脸颊。床上的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手机。”
“要用吗?我去帮你拿。”骆峤试图抽手,却被攥得更紧。
钱自莱的掌心烫得惊人,吐息间带着桑格利亚酒的甜涩:“关机,全都关机。”
他说完这句话就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深度睡眠中。骆峤看着对方将脸埋进枕头,其实他一直觉得钱自莱很像一棵树,就是这里随处可见的金合欢。它们长得挺有意思的,树干很纤细,但树冠却延伸出很大的一个平台,游刃有余地容纳动物们在树枝上酣睡。
而就在这样的游刃有余中,骆峤在今晚突然窥见一种近乎脆弱的姿态,像动物露出最柔软的腹部。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来,在骆峤的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太久,直到膝盖发酸才站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到自己的床边。
钱自莱的呼吸近在咫尺,像潮汐均匀地漫过房间。骆峤躺在被月光微微照亮的黑暗中,项链上的血管钳吊坠硌在锁骨上,金属的凉意让他想起骆征南最后一次离家前的背影。那时哥哥也带着这条项链,说手术刀能救人,血管钳能救命,可最后连他自己的命都没能救回来。
骆峤翻了个身,目光落在钱自莱隆起的被褥轮廓,突然觉得命运像一条衔尾蛇——五年前钱自莱递给他一张消毒湿巾,现在他替钱自莱涂药,都是潮湿的触感,都是沉默的联结。
后半夜起风了,露台的铁艺椅被吹得吱呀作响。钱自莱在朦胧中听见骆峤起身关窗,布料摩擦的悉窣声像草原上掠过的风声。他半睁着眼,看见骆峤赤脚踩在地毯上的剪影。
这个画面让他想起傍晚时的那只猎豹,跃上车顶时,脊椎也弯成同样流畅的弧线。困意再度席卷时,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骆峤,你很像它。”
骆峤关窗的手顿了顿:“他是谁?”
回应他的是绵长的呼吸声。
天还没亮,骆峤轻轻摇醒了钱自莱。钱自莱蜷在羽绒被里,额角的肿包已经消下去一大半,现在只剩淡淡的一片淤青。他眯着眼睛看骆峤往保温杯里灌热可可,蒸腾的白雾模糊了对方的下颌线。
越野车碾过碎石路时,钱自莱裹着骆峤的冲锋衣打盹,衣服上有芒果香,似乎还混着消毒水和草木灰的味道。
骆峤把车速放得很慢,车灯切开靛蓝色的天幕,惊起几只夜栖的鸟。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让钱自莱彻底清醒,他摇下车窗,晨风灌进来,带着火山灰的涩味。
钱自莱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巴,突然问:“你见过岩浆吗?”
“在纪录片里见过,”骆峤将车停在一片平坦的岩地上,熄了火,“活火山喷发时,岩浆会像融化的玻璃,但比玻璃烫一千倍。”
钱自莱盯着火山口:“那为什么还有人靠近?明知道会死。”
骆峤低头解安全带,金属扣弹开的咔嗒声格外清晰:“可能因为有些东西,比怕死更重要。”他顿了顿,又补充,“比如想确认火山是不是真的活着,像人一样。”
钱自莱笑了一声,笑声很快散在风里。他推开车门,火山灰簌簌地钻进鞋缝,每一步都像踩在蓬松的骨灰上。骆峤从后备箱翻出一条羊毛毯,追上来裹住他。毯子有股晒过太阳的味道,钱自莱用下巴蹭了蹭毛边,突然说:“你有时候像我妈。”
骆峤正蹲在地上调整三脚架,闻言差点打翻相机:“……啊?”
“爱操心这点很像。”钱自莱裹着毯子盘腿坐下,看着骆峤手忙脚乱地拧云台螺丝,“你准备拍日出?”
“嗯,亚伦说这里的日出是蜂蜜色的。”骆峤终于固定好相机,抬头时发现钱自莱在盯着自己看,耳尖倏地红了,“怎么了?”
“你脸上有灰。”钱自莱伸手抹掉他颧骨上的火山灰。这个动作太自然,等指尖传来皮肤的温度时,两人都愣了一下。钱自莱迅速收回手,低头摆弄相机遥控器:“这个怎么用?”
骆峤喉结动了动:“我教你。”
他靠过来时,袖口蹭过钱自莱的手背。相机屏幕亮起蓝光,映出两人交叠的指尖。骆峤的呼吸扫在钱自莱耳侧:“按这里调延迟拍摄,这里调曝光补偿……”
钱自莱的注意力却飘向远处——天光又亮了几分,成群的红嘴奎利亚雀从火山口另一侧腾空而起,羽翼掀起的细小气流卷着草籽,扑簌簌落在相机镜头上。
“来了。”骆峤突然低声说。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的瞬间,整片草原像被泼了橙汁。火山岩的沟壑里淌着蜜色的光,远处成群的角马变成剪影,像上帝撒下一把黑芝麻。钱自莱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直到骆峤按下快门。
钱自莱摸出手机想拍照,但他忘记昨晚自己已经发出了关机指令。他用眼睛代替手机镜头,霞光把他的眼睛染成琥珀色。但这两颗天然镜头却转向骆峤——年轻男人的外套灌满山风,后颈碎发被镀成金黄色,像一只正在饮光的猎豹。
骆峤低头擦镜头,突然抛出一句:“你昨晚说我像他。”
他抬头看钱自莱:“他是谁,前男友?”
钱自莱噎住了,那时候他其实酒已经醒了大半,但困意更浓,困倦让他失去的自我控制的能力,想起第一次看到骆峤的感觉。
他抓起一把火山灰,看细碎的颗粒从指缝漏下:“我说的是它,动物那个。”灰烬被风吹散,落在骆峤的鞋面上,“我从来没谈过恋爱。”
骆峤沉默片刻,突然抓起相机对准钱自莱。取景框里,钱自莱裹着皱巴巴的毯子盘坐在晨光中,头发被风吹成乱草,耳垂上的锆石耳钉却亮得惊人。他按下连拍键,快门声像急促的心跳。
“别拍。”钱自莱抬手挡脸,另一只手就伸过去抢相机。
“这张好看。”骆峤固执地护住相机,“像……”
“像水泥人偶长出血管了?”钱自莱自嘲地笑了笑,起身抖落毯子上的灰,“走了,回去补觉。”
骆峤抱着相机跟在他身后。下坡时钱自莱脚下一滑,骆峤立刻抓住他的手腕。泥土滚落,惊起岩缝里一只蜥蜴。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僵在原地,直到钱自莱轻声说:“可以放开了。”
骆峤没松手:“我怕你滑下去,怕我抓不住你。阿什哥,我……”
这种恐惧是一株藤蔓,在骆征南死的那刻扎根在血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蔓延到心脏。他不想再看到背影,不想再因为“抓不住”而失去一些东西。
“车上有三明治吗?”钱自莱突然打断他,“我饿了。”
骆峤的话被打断了,眼里的光暗了暗:“有金枪鱼和鸡蛋的。”
回程时两人都没说话。钱自莱咬着冰凉的三明治,看后视镜里的火山口越来越小,蛋黄酱的甜腻黏在舌尖挥之不去。他的余光瞥见骆峤紧握方向盘的手——结痂的伤口边缘翘起,像一条想要蜕皮的蛇。
他突然想起那个未问出口的问题。
你手上的伤,是刀划的吗?
但他真正问出口的是另一个问题:“咱们第一次见面,当时是什么样的?跟我说说吧。”
钱自莱从不追求已经过去的真相和已经遗忘的故事,过去就代表着无法改变,而遗忘代表的则是他没有多余的硬盘用来储存这些东西。但他现在的行为无疑是要在大脑外接一张储存卡,接受的第一条信息来自五年前。
暴雨追着车尾袭来,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疯狂摆动。骆峤握着方向盘的手臂暴起青筋,钱自莱盯着他的小臂肌肉,想起恺撒度过卢比孔河前说的那句话——骰子已经掷下。
“我迟到了,然后撞到你。”骆峤的视线锁定在前挡风玻璃,他没说出隐瞒的部分。
钱自莱追问:“嗯,然后呢?”
静默片刻,骆峤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那天我哥哥去世了,我在骑单车去教室的路上摔了一跤,手心被石头硌破了。后来你给我一张消毒湿巾,和我说了一些话。”
钱自莱没想到是这样的初遇,他想要回想起当时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但记忆是一片空白。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抱歉,节哀。”
这句话穿越五年的时光,姗姗来迟地砸在骆峤的耳膜上。
骆峤只是摇头:“不需要抱歉,我很……感谢你。”
“现在该我问你了,”骆峤反问,“你的本名是什么?中文名。”
钱自莱没想到骆峤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愣了愣:“你就问这个?”
骆峤点了点头:“对,就问这个。”
钱自莱在一开始确实不打算把本名告诉他,因为没必要,二者的关系充其量就是导游和游客,在结束这段旅程后他会回到上海,而骆峤无论是留在这里还是离开,都和他没关系了。
但现在,钱自莱想要让时间变得长一点,最好变成一条能无限拉长的橡皮糖。或许是在这里连空气都泛着自由的味道,再往里探求就会触及到一些钱自莱故意压下去的东西了。
“钱自莱,本名,”他飞快地抛出这几个字,“之后你想怎么叫,随便吧。”
骆峤问:“来去的来?”
“不是,上面还要加一个草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