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过多少个春秋,多少个日夜,即使天上的星星变成大海里的泡沫,大海旁的礁堡化为烟末,我也绝不会忘记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
敌人像往常那样朝村子发起了进攻,像以前训练了无数次那般,我在自己的位置上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帮各个小队及时运送弹药和火炮,只是不知怎么的,突然被一个敌人盯上我了。
后来我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都不明白他怎么就盯上我了,明明我平日里可是灵活地像一条油蛇,过去那么多次战斗,我从未被人发现过,每当对方要察觉到我的位置时,我总能刁钻地躲进最近的地道里,让敌人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可是那次,就像是遇鬼了那般蹊跷,他硬是追着我不放,对我开了数几枪,让我躲避不及,根本无法躲进地道里。
由于我的土枪已没有子弹,在慌乱下,我被逼远离村庄的战场,往田间的小房子跑去。
在我匆忙逃跑的过程中,我多希望我的同伴们能帮我解决掉身后那个不断向我开枪的麻烦,可惜其他人似乎都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根本空不出多余的时间来管我。
砰砰砰!
在我手忙脚乱地爬山坡时,敌人又朝我开了三枪,差点打中我的小腿和肩膀,不过他的枪法不怎么样,没有命中我的要害,这才让我钻了空子,拼命朝树林跑去。躲进密集的小树林,让我占了地理上的优势,我故意将身后的敌人绕进我们一早设下的地雷区,本想可以将他炸伤或炸死,结果他却像看出我们的预谋,走进树林里没几步,他就不再上前,在地面上左看右看,仿佛要搜寻有关陷阱的蛛丝马迹。
我躲在30米处的一棵桦树后,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暗骂道:“心真细啊这狗蛋家伙,怎么炸不死你!”
就在这时,心急如焚的我不小心踩到了一根小树枝,吱呀一声成功让他回过头来看到我躲藏的身影。没有时间犹豫和懊悔,我扭头就跑,直往地下的小砖屋奔去。虽然明知砖屋里只有冷兵器而没有任何子弹和炸弹,但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大不了和他赤手空拳拼命干!
正这么想着,我已经成功跨进了砖屋的门槛,看着墙上挂了整整一排的大刀,我忘记了自己并不算很大的力气,随意握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在手,正当我回头时,发现敌人正向我跑来,离我仅仅只有十米之遥。
就在这个时候,他红着眼,口里不知喊着什么就又向我开了一枪,我机灵地用手里的大刀挡了一挡,这才又逃过一劫,正当我连滚带爬躲在身旁的木架,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的时候,我的救星来了。
砰砰!那是山哥的枪法!
还没等我从兴奋中缓过神来,趴在地上的我就听到他的喊声:“没事吧,幺儿!”
山哥果然来救我了,果然不管在什么时候,有他就让人放心许多,我欣喜地回道:“我没事,我在屋里,可是我没子弹了!”
再然后,我没听到他的声音,却听到几阵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来那敌人也跟着我进了屋,山哥则在他身后按住他的臂膀,阻止他向我开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吓得尖叫连连,连忙起身躲向一旁的角落,然而那敌人却像杀红了眼似的,看着我如看笼中落单的幼雀,嘴里忿忿地大骂着什么,拼了命将枪口对着我,就要去扣扳机。
这个时候,山哥用那满露青筋的手臂按住敌人的肩膀,全脸通红地对着我用力喊道:“别愣在那,快跑!”
“可是你···”我着急地哭喊道。
只见山哥用力踩了敌人的右脚,让他有机可乘地抵着敌人的枪支,将对方抵在身后的硬墙上,拼尽全力向我喊道:“我不重要,你快跑!”
明知自己帮不上他的忙,于是在那一刻,我像是得到了他的指令那般,再也没有时间上演苦情戏码,立即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那时我怎么都没想到,那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更没想到像他那样英勇无畏的男子,这些年来杀敌无数,本以为要看到胜利的曙光,却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在那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有时候我真希望被敌人杀死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可是时间无法倒流,我也无法替他受死。我只记得,自从这事发生之后,方伯伯就一夜白了头,连着好几天都没吃过一顿正经饭,听其他姨母说,他那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抚摸着山哥和山哥大哥的枪。
有一天晚上,我出房门撒夜尿,朦朦胧胧地看到离家不远处有一个男人,与方伯伯的身影有七成像。我擦了擦眼睛,发现他的确就是方伯伯,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去山上做什么,该不会是去寻死吧?
当我脑海里出现这个想法时,吓得我连忙跟紧他的步伐,好在关键时候能阻止他,正当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以为他要去山崖跳下去时,却发现他只是去到方伯母的坟墓前,摸着她的木碑,跪在地上,嘴里说着什么话。夜晚风大,我又离得远,实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不过从他忧伤的神情以及那一声声的低咽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应在说什么忏悔自责的话。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虽然我当时年纪小,但不代表我什么也不懂,那晚风大,看着方伯伯苍老的身躯跪在墓前,我看了许久,不自觉也让泪花糊了眼。
在我们村子里,对于山哥的离世,自然也有另一人与方伯伯同样伤心。
在得知山哥死亡的噩耗之后,我对一个人一直很心虚,不敢见她。不敢见的原因有很多个,愧疚是第一,难过是第二,忏悔是第三。后来听红姐姐说,她一直躲在屋里不肯见人,我很担心她的状况,才鼓起勇气想见她一面。
再见到她,是在红姐姐家的院子里,听红姐姐说,那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出门晒太阳。我记得,那天她穿着一身白色麻衣站在阳光底下,像是从天上来的仙女一样,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山哥老在我面前说:“你小君姐姐可真俊,对吧?”
以往每一次我都嘴硬回他:“不是,我们村子里许多姑娘都长得比她好看。”,可在那个当下,我却非常赞同山哥的眼光,他喜欢的人确实很好很好,和他很般配。
我看着她的背影,瞧着她整个人单薄了许多,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听见我向她走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看我,当我们对视的刹那,我有点意外,因为我本以为我会看到她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或者干燥的脸庞,又或者是耷拉着的嘴角,毕竟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村子里其他妇女身上,我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情景。
可她却不一样,她看上去面容镇定,整个人干净利落,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憔悴无神。看见她状态还可以,我也算放心了不少,忐忑不安的心也算安定下来。我又朝她向前走了几步,小心问道:“姐姐,你,还好吗?”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垂了垂眼眸,点了点头。
“山哥的事,对不起···”
我鼓起勇气,终于把藏在心里许多天的话说了出来,虽然这句话我应该一早就和她说,但原来我是一个怯懦的人,我无法原谅自己,也不敢面对她,所以拖了这么多天才从我的嘴里迸出来。我说完之后,立即回看她的表情,但她却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摆了摆手,回道: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幺儿。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山哥,他···他就不会死。”我接着连忙回道。
听到这,不知怎的,她突然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浅笑,一个不合时宜的,突如其来的,无奈的苦笑:“幺儿,就算当时不是你,是别人,可能是六叔家的女儿,可能是二婶家的儿子,又或者是杨婆婆家的谁,只要谁在当时有困难,他都一定会帮的,他也一定会牺牲自己,让别人活。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知道。”
“所以幺儿,”她向我走来,握着我的手,像山哥往常那样牵我那样,对我说道,“你不用觉得抱歉,不管是对谁,因为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珍惜现在的生命,这样他的离去,也不算太遗憾。”
我反握住她的手,像以往无数次扑在山哥的怀里那样,扑在她的怀里,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保护好村子,就像山哥一直做的那样。”
在后来的半年里,我开始训练比我小五六年的小伙子,让他们也尽快学习更多战斗知识。每天早上,当第一抹阳光照在村子的稻田里,我就举着一支绑着红布的长枪,带着身后的小朋友,跑在田间的小路里,口中大声喊着“一二一,跑起来!”,而这个时候,我都会看向不远处山坡上的小君姐姐,而她,每次都会看着我们笑,然后再续继忙她的活。
当她看向我们,对着我笑时,心里想起的是哪个人,我想,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