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黎是谁?一个人先有她自己,再有她的关系。简单来说,温黎是安泊的养母,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只是现在安泊屡次想起温黎时,不愿再用“妈妈”来称呼她。
安泊今年十八岁,十四岁时离家出走,在那之前,她一直想成为像温黎一样优秀的猎人。
温黎从安泊两岁的时候开始抚养。她之前没有养过孩子,但她觉得,养孩子和养狗没太大区别,她经常将年幼的安泊丢在家,自己一个人去山上打猎,安泊也从不乱动,就这么活了下来。
天启那年,突如其来的洪水爆发时,温黎慌慌忙忙往家的方向赶去,却被一条泛滥的河挡住去路。就在温黎人生第一次感到懊悔时,安泊和一条浑身雪白的狗坐在一块木头门板上,正顺着河向下漂流。温黎见此情景,将绳子的一头绑在自己身上,另一头绑在一棵仍旧□□的树上,她半个身子浸入水里,一只手拼尽全力扯住木板,两三个路过的村民见状帮了一把,安泊捡回一条命。
温黎认为安泊能活下来是上天的奇迹。于是把安泊带在身边,一起打猎。温黎教会安泊如何通过脚印和气味辨别动物,天启后,剩下的动物无非就是那几种,鹿啊、兔子啊。她还教会安泊如何使用陷阱,如何一枪毙命,如何辨识草药,如何在野外活下来。
温黎严肃认真,沉稳可靠,在安泊眼里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除了做饭不太好吃,但安泊那时也没吃过好东西,只当温黎做的饭是这世上能吃到的极品。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小的安泊跟在温黎后边跑着,成长为一名小猎人。她学温黎持枪的姿势,学温黎将枪套别在左边,甚至是学温黎射击后下意识将枪口撇开的小动作。她的眼里只有温黎一个人,她是她的妈妈,是她的老师,也是她最想成为的人。血缘并不影响安泊和温黎之间的关系。
温黎还喜欢制作动物标本,经常当着安泊的面,用一把锋利的刀沿着动物腹部的中心线将其剖开,从四肢开始剥离出它的皮肤,再用清水将剩余的肌肉、骨骼、脂肪清理干净。等到安泊熟悉了整个流程,温黎便让安泊用防腐剂处理动物的皮肤,填充材料。安泊曾因为把血弄得到处都是,被温黎惩罚。一开始安泊很害怕,但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她觉得猎人就要做到对血和尸体熟视无睹。
这就是安泊十四岁之前的生活。血与猎物。没有太多朋友,除了一个女孩,原阳。
原阳比安泊小两岁,是安泊一家迁居新村庄后的邻居。女孩会在傍晚,也就是安泊打猎回来的时候,趴在墙头露出灵活的小脑袋,一只手挥舞着今天采摘的花朵,笑着向安泊打招呼:
“嘿!安泊回来了!送给你的!”原阳将花朵轻轻放在墙头上。
安泊不善言辞,也不爱笑,她怕原阳误会她的表情,就将打到的新鲜猎物割下一块不错的部位,扔到墙的另一边,表示她的谢意。原阳从一开始接不住安泊扔的肉,到后来百发百中。
安泊觉得世界是从原阳来的时候开始变好的,但其实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坏的。原来坏是没有尽头的,地狱是一个无底洞。
去!去!新世界!
那天,安泊第一次看到这条标语,墙上红色的血迹还没干透,从字里生出的蚯蚓向下涌动着。
一个身穿灰色斗篷,看不清脸的人,自称自然之神的使者,圣灵教的大祭司,来到此地传播圣灵教教义,归化子民。祂的名字叫“乌”,祂还说选择这个名字是神的指引,因为小孩一出生就会哭喊着呼唤这个名字无数次。
当祂在全体村民面前悬在空中时,天雷滚滚,所有人都“扑通”一声跪下了,包括温黎,举起双手迎接使者的到来,只有她愣在那里,然后被温黎按下去。
乌说:“我们诵读自然的圣言,倾听自然的耳语。她已在怒火中化为雷电,划破贪婪无知之人的天空;她在慈悲中降下甘霖,维存我们在人间的生命。吾辈凡人,当无怨无悔将灵魂献给自然之神。唯有祈祷和献祭,方得神之庇护,转世时去往美丽新世界。”
当乌要求全村为自然之神献上一个十二岁即将成熟的灵魂时,温黎毫不犹豫,恭敬地站出来,扯过原阳的手。
于是在乌的指挥下,村民将原阳绑在一棵树上,在她身前堆满柴火,只露出头部,就和每次安泊回家时见到的一样。
火把放下时,乌命令每一个人都要睁开眼睛,虔诚地见证这一切。但安泊不想看见,她偷偷闭上眼睛,被温黎用双手强制撑开眼皮。睁开眼的一瞬间,安泊看到乌正用一种凶狠的眼神盯着自己,后面是燃烧着的原阳。安泊不想看清楚原阳,便一直盯着乌,盯着祂如同黑洞般的脸上闪烁着的诡异的光。原阳的叫喊声如同陷阱里的尖刺,插进她的耳朵,血迹涂满她的灵魂。
所以这就是安泊救起艾森时看到的场景,也是安泊无法见死不救的原因。
女孩、火焰、尖叫、哭泣,不能无动于衷。
被乌盯着的时刻,是安泊第一次感到自己作为猎物的时刻。
那天晚上,安泊带着刚满月的行风,没有和温黎告别,一人一狗离开了村子。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听温黎的话,也是最后一次。
她再也不想叫温黎妈妈。她不理解为什么要将活生生的人命,以极其残忍的方式,“献”给一个从来不曾现身的“神”。温黎明明教过她打猎时要快准狠,让动物们没有痛苦地死去,而现在却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火活活烧死。
安泊不懂什么神,尽管温黎经常以一种严肃的语气跟她谈论这件事。她觉得活的就是活的,死的就是死的。原阳死了,无辜又痛苦,这就是全部。
安泊离开家时只有十四岁。她跑啊、跑啊,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才停下来。
第一个月,她没有办法打猎,将准心对准活物时双手发抖,更无法扣动扳机。就在她放声痛哭的时候,行风叼来一个苹果,浑身沾满了毛刺的小球,甩着尾巴。后来,安泊只吃植物,再后来,时间也冲淡了安泊内心的血迹,她又开始练习打猎。原本以为会永远血淋淋的伤口,在安泊重新杀掉一只兔子时暂时宣告愈合。
不要谈论过去——末世生存法则之三。安泊知道,是温黎的话在起作用。即便她离开了温黎,温黎教给她的知识却在指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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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年里,安泊和行风在山脉间流浪,开着一辆破旧的车在荒野中穿梭。空气中弥漫着植物与湿土的气息,却驱散不了她记忆深处那双阴冷的眼睛。乌的目光像举着镰刀的幽灵,紧随其后,直到某一天,镰刀终于劈下。
那天,她驾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引擎的轰鸣与轮胎压过碎石的声音。忽然,行风抖了抖耳朵,后视镜里几辆越野车从远处快速逼近。安泊猛踩油门,试图甩开它们,可无论她如何加速,尾随者如影随形。就在她回头确认时,一辆车猛地从前方窜出,剧烈的冲撞让她的车侧翻滑向路边,一片黑暗将她吞没。
当她醒来,身下的地板冰冷刺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与奇怪的香料味。穹顶是一大块如同彩虹般的玻璃,阳光穿过窗棂,洒下一片仿佛天堂的光辉。
流光四溢却晃得她睁不开眼,像一张网落在她身上,紧紧束缚。
她意识到自己身处教堂正前方的台子上,就像原阳一样,成为了仪式的祭品。台下一片乌压压的身穿灰色斗篷的教徒正仰望着她,她看不清,只觉得恶心。
乌站在她面前,多年来跟着她的幽灵终于有了实体。祂一把抓住安泊的头发,让她的脸狠狠扬起,随即,“吧嗒”一声,安泊感受到脖子上的重量。
“这是自然之神赐予你的荣耀,只有勇士才配戴上它。”乌的语气高昂,向台下人宣布。
随后,乌慢慢蹲下,背对台下人,脸贴近她耳侧,语气中带着一丝狠厉的愉悦:“我知道一条命拴不住你,所以贴心地将你妈妈也请来了。你当时那么正义,现在要放下她不管吗?当然,我不会随意杀死我虔诚的教徒,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她会在家里正常生活,直到你回来。否则,你见过我的手法,对吧。”
安泊硬是扭过头,看见了斗篷未曾挡住的,乌的下半脸。祂说话时露出一排邪恶的金色牙齿,安泊感到恶心。她曾躲开无数动物的爪牙、剖开无数动物的肚子、咽下无数令人作呕的食物,拼命从末日中活下来,如今却成为了别人玩弄在指尖的傀儡。
乌掐住安泊下巴,向手下人骄傲地宣布:“我们的勇士即将启程去诺亚城,为我们带回能抵抗核辐射的‘安定剂’!”
安泊被一片欢呼声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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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戴上项圈的那几天,安泊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乌是正确的?祂要她去找能抵抗核辐射的安定剂,去拯救世人。难道是自己太过任性,误解了祂,误解了温黎?但原阳死时的场景还刻在她脑海里,那火仿佛是烧在自己的身上,钻心地疼。还有祂在她耳边说的话,用温黎的性命威胁她。
难道神都是这样一边杀人一边救人?
久违地回到村子里,安泊不想见温黎,却又担心她的安全,只好远远躲在家外面的地方偷看。当时,温黎正在院子里晾晒一副刚剥好的狼皮,动作熟练而利落,神情如安泊记忆中的一样冷峻。
见到四年未见的人,安泊的心有些触动,但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最起码,乌没有骗她,温黎暂时是安全的。
安泊开始四处搜集任务信息。经过多方打探,她得知“安定剂”是一种能够抵抗核辐射的试剂,由诺亚城的实验室负责研制。但它的具体位置和现状,却无人知晓。
至于诺亚城的各种传闻,更是让人不寒而栗。有人说那里的空气中充满了剧毒,一旦踏入,皮肤会迅速溃烂,血肉化成一滩烂泥;也有人说,城中仍旧遗留着高浓度的辐射,进入的人不到几分钟就会倒地不起,最终只剩下一具枯骨。所有试图前往的人,都像是被那座死城吞噬了一般,彻底消失了。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所以,她要去一座已经沦为废墟的死亡之城,找一个可能完全不存在的东西。无论怎么想,都是风险极大的事。但她没有选择,她要救温黎,她要试一试,尽管她恨她。
而且,温黎说苏瑜曾参加过诺亚城实验室的选拔。
苏瑜,安泊的亲生母亲,是温黎在打猎时认识的朋友。两人经常在一起比试枪法,久而久之便成为亲密无间的战友。带血的情谊总是更坚固。于是后来,苏瑜为了参加诺亚实验室的选拔,不得不远赴他乡,将两岁的安泊拜托给温黎照顾抚养。苏瑜走之前,挑了一条浑身雪白的小狗,也就是行风的妈妈,与安泊作伴。原本苏瑜计划等事业稳定后,再将安泊接过去,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核弹和天灾却先一步到来。诺亚城被炸毁后,温黎和苏瑜就失去了联络。天启后的几年里也迟迟没有苏瑜的消息。
温黎从来都不避讳跟安泊谈起苏瑜的事,她从不嫉妒也不在乎自己不是安泊的亲生母亲。她当安泊是挚友托付给自己的责任,并不介意安泊怎么看待她。只是她不喜欢谈论太多关于过去的事。她是最优秀的猎人,捕捉猎物,捕捉当下的时间。
安泊在十四岁前不曾梦见过苏瑜——她的亲生母亲。但自从逃走之后,安泊有时醒来满脸泪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做过什么梦,只记得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来了,又走了。
她偷偷地想,偷偷地想。
苏瑜见到原阳时会怎么做,是和别人一样无动于衷吗?还是站起来,将这些虚伪的神啊鬼啊全都赶跑。
她要去看看诺亚城——苏瑜为了追逐梦想而抛弃她的地方。
无论为了温黎,还是思念苏瑜的心,安泊都必须踏上这条路,直至死亡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