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车厢并不如木头砖块垒成的房子舒适,但要比皮卡车上的空间大得多。安泊找见了一节卧铺车厢。艾森抱着睡袋跟在她的身后。
“你睡这里。我睡隔壁。”安泊说。
“这儿有两张床。”
“我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间房。”
“好吧。”艾森没说什么,走进身边的包间,铺好睡袋。
安泊也走进隔壁的包间。
包间内的墙上半挂着风景油画,大部分的颜料已经变色,草地变灰,天空变暗,诡异的画面倒是和现实世界十分相称。两张床中间夹着一张四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工艺复杂的古典烛台,人工精心雕刻出的缝隙如今却落满了灰尘。
烛台里有半截没有燃尽的蜡烛,安泊划亮火柴,将它点燃。
一小撮火光照亮了整个包间。安泊面朝火源躺下。
这几天发生的事让她的精神倍感疲惫。先是偏离了原本的路线,惹上了一帮当地的赏金猎人,谁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再次碰到他们;接着,她又默许了一个受伤的陌生女人与自己同行。
倒不是说艾森因为负伤成了累赘,而是她无法完全信任对方。她从小在山里长大,很少与活人过多接触,一路以来完全凭借猎人的直觉来判断人的好坏。虽然艾森没有让她嗅到死亡的威胁,但艾森那种不怕死、神秘莫测的气质却不像任何一种动物,难以捉摸,她猜不透。
安泊翻了一个身。
不过,倒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车上堆满了从废墟里捡来的破烂,几乎没有任何值得人盯上的东西。更何况,这条命也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期限。费力杀掉她和去沙漠里找一颗独特的沙子没什么区别,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困意逐渐占据了意识。安泊打了一个哈欠,正要吹灭蜡烛,睡个好觉。
艾森的包厢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
安泊有些在意,起身端上烛台去隔壁看看艾森的情况。
只见艾森正用嘴咬住绷带,一只手紧紧压住伤口止血,另一只手握紧绷带另一头。那条伤腿上的伤口比她之前包扎时更深,多了一些青紫色的淤青,周围散乱的血迹在蜡烛的火光下显得可怖。
艾森吐出绷带,将散落在前面的头发别到耳后,说:“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我很快就会弄完。”
艾森的语气就是这样,尽管她在说“不好意思”,但她的语气从来都没有要抱歉的意思。
安泊没说话,径直走出去。
艾森以为安泊回去睡觉了,再次将绷带放回嘴里,放缓了刚才的动作,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儿,安泊手拿一小碗药,胳膊夹住一卷新的绷带出现在门口。她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单腿跪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将艾森受伤的右脚轻轻抵在自己的膝盖上,让她的小腿悬空,便于包扎。
“谢谢你。”
“可能会很疼。”安泊淡淡地说。她将药小心敷在艾森的伤口上。
艾森倒吸一口凉气,尽量吞下即将溢出的声音。等呼吸平复下来,她继续说:“跳车挺好玩的,就是早上有点用力过猛,磕到腿了,看来还是得多加练习。”
一提到早上的事安泊就有点生气,涂药的手突然用力。
艾森差点没有压住喉咙里的呻吟,连忙说道:“好了好了,不好玩。”
安泊确定艾森看不到自己低头时的表情,嘴角忍不住上扬。这么急切的声音,她是第一次从艾森的嘴里听见。
绷带的撕拉声充满了整个包间。
“听说你们要去诺亚城找一种名叫‘安定剂’的东西?”艾森说。
“你的消息真灵通。”
“像我这种满世界跑,赚点儿中间商差价的人,最需要竖起耳朵了。”
“那你知道关于’安定剂’的消息吗?”
“知道是知道。不过,你想用什么来交换?”
呵。商人就是商人,她们的眼里只有利益。安泊心想。
“你想要什么。”
“你现在还没有的东西。”
伤口包扎好了,安泊起身看着坐在床上的艾森:“那是什么?”
“明天再告诉你,我要睡觉了。晚安,安泊。”
艾森歪头看向安泊,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她低头,突然看到自己的腿被绷带缠成了木乃伊。
“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睡觉。”安泊留下两个字便回去了。
艾森笑着吹灭了安泊留下的蜡烛。安泊很有趣,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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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泊的双手握着一根粗糙的缰绳,身下的棕色马肌肉紧实,毛皮光滑发亮。空气中弥漫着皮革腐烂的气息,马蹄踩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突然,背后一股暖烘烘的温度向她靠近。下一瞬间,一双手从身后环过,紧紧包裹住她的双手,耐心地教她如何调整缰绳的方向。
“安泊。安泊。”
身后传来的呼唤声温柔却模糊。安泊曾在梦里听过这个声音,像一阵穿透迷雾的风,带着些许遥远的回忆——是她的妈妈,苏瑜。
安泊想回头看看苏瑜的样子。但还没等她转身,马脚步变得急促而紊乱,开始狂奔起来。安泊的身体被颠得摇晃不定,她不得不伏下身子,双手紧紧抓住缰绳,防止自己摔下去。
“安泊!安泊!”身后的呼唤声变得急切。
就在马蹄踉跄,她即将从背上摔下来的刹那,安泊猛地睁开眼睛。
行风正趴在她身上,用舌头舔着露在睡袋外面的手。
昨晚她在脑子里琢磨艾森的话,但因为耗费了太多精力,昏昏沉沉地落入了一个奇幻的梦境。
安泊动了动身子,从仍旧暖和的睡袋中钻出来,隔壁包厢已经没了艾森的身影,她急急忙忙跑出去,艾森正靠在驾驶位的车门上抽烟。
看见安泊慌张的样子,艾森调侃道:“怎么?害怕我把你车开走?”
她伸了伸包扎成木乃伊的右腿,说:“我可不会用左脚踩刹车。上车吧,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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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泊收拾好东西后坐上车。艾森坐在副驾驶,行风独占后排的位置,虽然更换位置让它有点不开心。
“昨晚你没说完的是什么?”安泊问。
“关于‘安定剂’的消息,黑市上的贩子也许会知道些情况。”艾森说。
“我是说,我没有的东西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保证这笔交易很划算。”艾森拿过安泊放在仪表盘上的地图,说,“你还想听吗?关于安定剂的线索?”
安泊没说话,发动了汽车。艾森总有办法在自己眼前吊上一根胡萝卜,让她不得不惦记。
“喏,在这里。肯特区最大的黑市在中心监狱,那里四面环山,旁边还有一家矿业公司。沿着这条路,大约三四天的时间我们就会到了。那里的建筑比一般的房子更为坚固,大部分罪犯在‘天启’时捞走一条命,合力杀掉狱警后占领了监狱。他们就像蟑螂,适应力强,加上手段狠毒,很快便在监狱附近重操旧业。一些人做起生意,逐渐发展为这里最大的黑市。”
安泊听说过黑市的存在,却从没有主动寻找过。艾森还告诉她,这里的黑市不仅买卖实体的东西,比如武器、药品、甚至是用来怀念旧世界的无用之物,还买卖人命、情报。只要双方同意,什么都能进行交易。
时间上也来得及。安泊决定先去黑市探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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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长途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尽管路上没有其他移动的车辆,安泊还是需要集中注意力,应对各种突发的状况,比如前天撞上车的那头鹿,或者横在路中央的树。
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艾森打开了车载电台,将腿搭在前方的柜子上,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
终于,在同一首歌反复循环了三十遍之后,艾森关掉了电台。
“你每天都听这一首歌?”
安泊耸耸肩,说:“总比没有好。”
过了一会儿,副驾驶上传来艾森的声音。
她哼着一首安泊从没听过的歌,完全不同于电台里鱼吐泡泡似的含糊声。艾森的声音轻快悠扬,旋律流转间,掺杂着她错落有致的呼吸。
真美。安泊第一次想用“美”来形容一种声音。她放低了车速,不想让颠簸的土路颤动艾森的声线。她的声音让她想起山上的溪流,晨间的微风,所有如同艾森本人一样轻盈的、她见过没见过的事物。
一首歌结束。艾森偏头看向安泊:“喜欢吗?”
“喜欢。”安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艾森笑了起来,似乎很满意安泊的回答,她摸出一支烟含着嘴里,又从口袋掏出那只旧打火机,将烟点燃。
“其实,除了做生意,游吟诗人才是我的主业。”
艾森向窗外呼出一口烟。
“游吟诗人?就是像这样唱歌吗?”安泊不懂。
艾森笑了笑:“算是吧,为英雄人物写诗吟诵。不过,我从不为他们写。”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在乎。我只为自己写。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用诗歌将一切记录下来,好让自己不要忘记发生的事。”
“刚才的歌是你写的吗?”
“不,那是妈妈小时候唱给我听的。很好听吧。”
艾森继续说:“我的记性不好,连妈妈的样子都忘记了,但对歌的旋律却很敏感。她那时候一边唱,一边用打火机打节奏,像这样——”
说着,她弹开打火机的盖子,又“啪”地合上。如此反复。
“有一次,她唱得太入迷,不小心把我的衣服点着,最后泼了我一身水。”
“你的妈妈,也挺有意思。”安泊说。
“没关系,她不会介意你说她疯子。”
安泊被艾森的话逗笑了。真是奇怪的人,她和她妈妈都是。
艾森忽然凑近:“哎,对,就是这样。这几天你总是皱着眉头,都没见你笑过。”
“汪!”行风仿佛听懂了艾森的话,跟着应和。
“你这个小叛徒。不给你吃肉了。”安泊说。
“没关系,姐姐会做更好吃的肉。”艾森摸摸行风的头。
看到行风如此喜欢艾森,安泊有点欣慰,毕竟之前她最担心自己死后行风的生活,现在看来,让行风跟着艾森是最好的选择。
她也要开始想自己的归宿了,想她的骨灰要撒向哪里。艾森答应过她的。
听说大海很美,可是她还没亲眼见过;回到山里也不错,毕竟她曾经的梦想就是做一名猎人,走遍天下的山;或者就撒在诺亚城,和她的妈妈苏瑜一起,苏瑜应该不会讨厌她吧。
还有时间。八十五天对于生活来说很短,但对于想清楚这个问题,却足够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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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未知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