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泊继续向前开车。她不得不绕开前方的镇子,重新回到颠簸的小路上。不远处的铁路上盘踞着几条废弃的火车。天色已晚,只要不去主要的城镇,或者像艾森一样主动送死,想在这片废墟中找到她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安泊将车停在隐蔽的地方。由于上午的激战,她必须检查车目前的状况。她脱掉了外面用于防沙防紫外线的斗篷,里面是一件结实耐磨可拆卸的皮衣。安泊从车厢后取出了工具箱和千斤顶,将车抬起后钻进车底。那条岔道上的石头太过尖锐,一些地方亟待维修。
“行风,手电。”
“汪!”行风叼着手电筒,乖乖趴在地上,为安泊打光。
“我来做饭吧。”艾森朝钻在车底的安泊说。
“烤架在车厢最里面的蓝色箱子里。”安泊说。
艾森的伤口因为上午的动作重新裂开,她只能先将一条腿抬上车,再将身子贴上去,慢慢翻进车厢。箱子里有一只烤架、一口快生锈的锅和一些厨具。旁边还有几盆蔫了的绿菜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食材。
“看来你不怎么做饭啊。”艾森说,“那你可得尝尝我的厨艺。”
她从箱子里取出安泊的锅,又从安泊昨天捡到的鹿上割下两块肉。
艾森先用烈酒处理了还渗着血的肉,将脂肪多的一块放进锅里,用火加热,又用小刀将那块瘦肉切成相同厚度的薄片。最后,她从安泊半死不活的花盆中揪了几根绿菜洗净,当作配菜。
锅内的油咕嘟咕嘟地冒泡,浓郁的油香飘到了车底。行风叼着手电筒的嘴里开始滴下更多的口水,仿佛在催促安泊快一点。
“贪吃鬼。”安泊只能闻到浓郁的汽油味和微弱的油香味,看到行风急不可耐的样子,忍不住调侃。
等油熬好,艾森将切好的肉和菜下锅爆炒。浓郁的肉香味终于让车底安泊也忍不住吞咽口水,肚子也跟着咕咕叫起来。今天又是激战又是开车,她还没来得及吃任何东西。
安泊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艾森熟练地翻炒着锅中的肉,在即将收火的时候撒下调料。香料的香气让行风再也忍不住了,它开始哼唧起来,手电筒的光也跟着抖动。
“马上就好。”
安泊耐心地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从车底钻出来,大口地嗅着肉香味,还没来得及将千斤顶放下,便跟在行风后边,满身油污跑到艾森身边。
锅里的肉简直比铁皮罐头上的画还要诱人。滋滋冒油的鹿肉上淋着金黄色的汤汁,蔬菜也饱满油亮。安泊喉头滚动,就要用手伸进锅里抓起肉吃。
“干什么呢?先去洗手。”艾森用勺子拍开安泊黑乎乎的手。
“哦。”安泊连忙跑去车厢后,用积攒的雨水洗手。
她很快回到锅旁,艾森递给她一个装满肉的旧盘子。安泊急得用小刀当作叉子,叉起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肉的香味在她味蕾上绽放,金黄色的汤汁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这可比铁皮罐头好吃太多了,没有那种长期保存后发酵的劣质塑料味。
她下意识抬起头,艾森正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一片肉,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么好吃呀。”艾森说。
安泊忽然意识到自己吃饭的样子十分狼狈,看到艾森注视着自己,她有些尴尬,嘴里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别停下来呀,你吃饭的样子是对厨师最大的夸奖。”艾森说,“还有你,小家伙。”
安泊看到身边的行风也吃得津津有味,嘴角白毛上全是金色的肉汁。
吃饭是她仅次于打猎最喜欢的事。安泊又重新大嚼着嘴里的肉,嘴唇上的肉油闪闪发亮。
艾森没吃多少,放下手里的盘子,两手支在膝盖上,托举着下巴,将脸慢慢凑过来。
“那你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这是两码事。”安泊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咕哝着说。虽然她的气早就消了,但她不想让艾森觉得自己轻易就被一顿饭收买,那不跟狗一样了吗?她瞧着只顾埋头吃饭的行风,即便叫着它的名字,它也只是哼唧几声,并不理会。
哼。小坏狗。安泊心想。
艾森笑了笑,没有追问,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心满意足地看安泊咽下最后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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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火车上的油漆大部分脱落,车厢外落满了碎玻璃渣,绿色的植物顺着窗户爬进去,占领了人工制造的空间。车厢内部的海绵座椅上出现纵横交错的黑色裂缝,时间的蜘蛛在这里筑巢、结网。
吃饱的安泊从车厢后面的梯子爬到火车顶,挑选了一块平坦的位置坐下,双腿在空中晃悠,身下的铁皮吱呀吱呀地叫着。艾森坐在旁边靠后的位置,行风懒洋洋地趴在两人中间,它对冰冷的太阳没有任何兴趣。
又是一个相同的傍晚。太阳在相同的位置吐着最后一口气,将天边层叠的云烧成深浅不一的红。
艾森望着远处的天,拿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着什么,摆动的笔杆像八音盒里的小人,在她手里旋转起舞。
安泊有点好奇。
她从小就跟着温黎在山上打猎,没上过一天学,所有的知识都是温黎教给她的,她甚至不认识太复杂的字。
陌生的东西往往具有莫名的吸引力,但她却不想主动询问艾森。一是不想让艾森觉得一顿饭就能收买她,二是末世里的人往往默契地遵守着同一个规则:别问太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祸上身。和艾森刚碰上两天,连认识都谈不上,只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她是一个“疯子”。
艾森专注的神情让安泊不由得多看她了几眼。即便光线黯淡,艾森侧脸的线条却干净利落。她的眼神追随笔杆移动,走走停停。思考时,她会微微皱起眉头,不握笔的手落在身边轻扣;再次下笔时,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眉眼间也跟着多了几分柔和,那种放松的神情又和她睡觉时完全不同。
不知不觉中安泊又盯着艾森看了许久。突然,艾森合上本子,放在旁边。
安泊慌乱地转过头,用手摸了摸脑袋,撑在身后,重新望着远处的天。
“你想好了吗?”艾森说。
“什、什么?”安泊有点心虚。
“你想要的东西,现在我欠你两条命。”
见安泊没有反应,艾森向左挪了挪身子,弯腰凑近安泊的脸说:“怎么不说话了?害怕我在骗你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安泊说。她将头抬起来,拉开同艾森的距离。
“我可是很讲诚信的,钱还是武器,小手枪还是火箭筒,只要我能弄到的,你尽管开口。”
安泊的视线从远处的天自然地转到艾森身上:“你像个军火商。”
艾森挑挑眉,说:“谈不上,顺路做点小生意而已。这个世界虽然还有人吃不饱,但对武器的热情可大着呢。我的工作就是把一个地方的东西,卖到另一个地方,赚点儿中间商差价。”
“所以那伙人追你不止因为摩托吧。”安泊说。
“你真聪明。做生意嘛,总有价钱谈不拢的时候,但是像他们这样不讲道理,直接上手抢的人可不多。”
艾森摸了摸行风的毛,说:“你呢,怎么和一条狗跑到这种地方了。”
“我......”安泊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突兀的机械声打断。
天黑得早。远处的夕阳已经退场,把世界还给了黑夜,相同的时刻再次来临。
“距离任务结束还有八十五天。”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阵诡异的沉默。
“因为这个。”安泊缓缓开口说。
“你是无归者?”
“是。”安泊说。连艾森也认识它。看来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项圈,都知道戴上它的人必死无疑了。
“我能看看吗?”
安泊原本不会将脆弱的部位直接展露给别人看,要是让温黎知道,一定会好好教训她。但现在,她直接拉下脖套,露出没经过暴晒的肌肤。
前几天刚长好的疤掉了,周围又出现一圈新的血迹,有点痒。
艾森向安泊的方向挪过来,带着身上的烟草味儿,凑近安泊的脖子。行风夹在二人的双腿中间,默不作声。
艾森用手指捏住项圈,往外拉了拉,安泊的脖子不得不跟随她的手指转动。多年如同孤狼的生活本应让安泊对陌生人的触碰感到抗拒,但艾森的手指却并没有让她反感,甚至她的指尖的冰凉缓解了伤口的瘙痒。
艾森凑得更近,她呼出的热气钻进安泊衣领,比伤口更痒。
“是X5型火药。火线与火药核心之间的连接被微型电流感应控制,只有项圈的制造者知道破解方式,如果其他人强制拆除,会直接引爆炸药。”艾森说道。她用手指顺着安泊脖子上的伤口绕了一圈,擦去大部分的血迹,将安泊的脖套重新拉上去。
安泊再次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默也随之拉伸。
艾森现在正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再过一会儿,艾森会和路人一样,用同情的语调,说一些“抱歉”之类的话。安泊心想。
但她不想听,一点都不想听。突然涌上的情绪脆弱得如同落下的太阳,抵挡不住黑夜的侵袭。
不要同情我,不要可怜我。
这一路上她听过太多太多类似的话。其实刚才艾森提议触碰项圈的时候,她犹豫了一瞬。除了直觉相信艾森不会杀她,她心里还冒出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果判断错误,艾森真的趁机杀了她,她就可以解脱了,不用再对任何人负责。
每天固定的死亡倒计时如同钝刀,一点一点磨去她的耐心和自信。更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原谅过温黎。她曾希望温黎偿命,但当温黎的命真的落在别人手中时,她却犹豫了。她恨温黎,也爱温黎。
“我知道要还给你什么了。”艾森的声音将安泊从胡思乱想中拖拽出来。
她的反应和安泊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依旧用她那漫不经心的上扬语调,仿佛在谈论一项划算的交易:“我会帮你完成你的任务。如果最后失败了,我会替你收尸,和行风一起,将你的骨灰撒向你想去的地方。”
安泊没有说话。
“别担心,你爆炸的时候我会离你远一点的,绝对不给你救我的机会。”艾森笑笑说,她伸手揉了揉行风的脑袋,“还有八十多天,足够我们尝遍这里的美食了,对吧行风。”
“汪!”行风听到它的名字后叫出了声。
“你就这么容易被收买吗?”安泊说。
行风哼唧,露出眼白,无辜地看着安泊。
她又看向艾森。艾森也正看着她。
艾森说起“死亡”时,轻巧得如同一只优雅的蝴蝶,风起了它就跟着飞,风落了它就跟着死。但这种无畏的态度反而让安泊感到一丝安慰。是呀,她要好好活完这三个月的时间,享受世界带给她的一切,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至于温黎,她的命是温黎救的,现在就当是还回去了。
一阵风吹过来,两人的头发再次起舞。昨天没有见到的月亮从云后现身,遥遥挂在两人的头顶上。月光落在安泊肩膀,就像一位熟识的朋友用眼神和她打招呼。
“怎么样?”艾森歪头看着安泊,伸出右手。
“成交。”安泊回握住艾森的手。
艾森指尖擦过安泊手心,有点凉,像冬天落下的第一片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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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