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翠玉屏障,宛金看着近在咫尺的秋俞,久久转不开目光,她想同她诉说思念,最后却只凝成一句,“阿萨,我很想你。”
时隔二十年再见,相处却只有几天,离开那日,宛金明明知道哭没用,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眼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秋俞的身影。看着记忆里那座已经被烧成飞灰的房子逐渐淡出视野,宛金感觉人晕乎乎的,眼睛发花,看东西重影,出现幻听,耳朵里冒出很多杂音,浑身发软,就像被抽走了太多的血,从里到外的透着虚。
赶忙睡一觉,醒来竟好了。
但宛金来不及夸耀自己强劲的灵魂,她现在发现了个特别怪的事,围困的牢房竟变小了,活动空间明显收窄。
更让她没法忽略的是,从前看东西视野是很开阔的,广角摄像头,听声音耳朵也是很灵敏的,左右双声道,但现在也变得特别奇怪,似乎失去了一半的视力和听力。
怪哉?
想来想去,只可能跟尹墨送出镯子有关,无法解释其中原理,就像她始终都没想通,自己的离奇经历到底是为何一样。
第一世命薄,没迈过24岁的坎,第二世命更短,才22就又死了。
吃了很多苦,以为就要苦尽甘来了,脑袋被砸破,人没了,两辈子的命运竟如此相似,就像中了某种魔咒,重开也不过是循环,离不开既定轨道。
都说天道无情,可宛金总觉得它区别对待了自己,戏耍两次不过瘾,还来第三次,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也不知道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反正最后自己啥事没有,宛金干脆再次摆烂,只默默咒骂天道又搞小动作。
忽略这个小插曲,她跟着尹墨一路回了江坛。
走进城门,走进家门,走进藏书楼的厚重大门。
明知尹墨听不见,可宛金还是不停地说。
“静川,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静川,你想想你母亲,她只要你平安喜乐,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自苦的……”
“静川……”
永历帝薨,大明亡,西南一行一事无成,于国无功。
双亲皆丧,家亦破,未能侍奉父母膝下,于家有愧。
尹墨自觉有罪,只求能用余生去赎。
事情已再无转圜的余地,宛金劝不住尹墨,她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两座牢,囚禁两个人。
宛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但尹墨还没有,层层的书架,密布的书卷,潮湿的空气,昏暗的房间,无尽的孤独,无边的寂寞,她承受不住,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压抑到发疯,她也摔东西、撕东西、拉扯头发、抓挠自己,宛金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慢慢的,渐渐的,尹墨变得平静了,当生机与活力被磨尽时,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书卷中,读、抄、写。万千本书,一本本翻看,一条条考证,辑佚、训诂、义理。
她静到可怕。
她将自己变成了架上的一本书。
尹默,字静川,静水流川,厚载无言。[注1]
*
康熙十年,生齿日繁。
朝廷准备重开明史馆,延请故明耆老修史。
朱冀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尹默,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他要趁机把她逼出书楼,不能看她真就一辈子困死在里面。
即刻去找了主事,跟他大力推荐人,但主事认为父母的文誉与子女无关,对尹默这一人选持怀疑态度。
直到朱冀从江坛取来了尹默这些年的治学笔记和诗文集,主事看后立刻拍了板定了钉,把她的名字报上去。
尹默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尤其是这么多戴乌纱帽的,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方老板几步挤上前,笑眯眯地招呼她,“静川姑娘,你就要大喜了!”
“何出此言?”
“你还不知道吧,咱终于要编写大明朝的史书了,皇帝御批,特诏您上京,这可不大喜吗!”方老板越说越乐呵,强烈的情绪感染了屋里众人,大家都给尹默贺喜。
待这场热闹过去,方老板将王翠羽带到了尹默跟前,看着头发斑白的王妈妈,尹默潸然泪下,主仆二人紧紧地楼在一起,用行动诉说着再见的欢喜。
方老板认识尹默也这么多年了,每年都会进来看看她,二人算是朋友,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默默转身带上门,给她二人留下说知心话的空间。
互诉完了衷肠,王翠羽想起了正事,紧张问道:“小姐,你要去吧?”
尹默不置可否。
王翠羽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这是圣旨,小姐你不去不行的。”
想了想,似乎在回忆什么东西,随后又继续道:“这是写们汉人的史书,只能咱自己去写,满人是异族,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的文化和历史,要是把笔交给他们,他们写不好的,小姐,这事你必须出马。你父亲为你取名‘墨’,这其实也算是他的遗志。”
尹默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去做这事,所谓的圣旨和皇命她虽然不在乎,但编写本民族的史书对她而言是拒绝不了的诱惑,只是没想到王妈妈也会想到这些,甚至还抬出了自己父亲,这不像是她会说的话。
“王妈妈,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王翠羽也就不隐瞒了,“是朱冀写了封信给我,怕你固执,教我这样劝你。”
就猜到是他,尹默也不惊讶,只是继续询问王翠羽的近况,问她这些年过的怎样。
王翠羽絮絮同她道来,两人聊了个通宵,天快亮时王翠羽才赶忙准备回去收拾行李,临出门前忽又想起件事,“对了小姐,方老板想请你帮她这书楼题个字,说要沾你的光,给这书楼添名气。”
想起方老板,尹默不禁哑然一笑,这就是个长在算盘上的人,当初说借自己写的东西看看,结果看着看着就看到她家书坊里了,直到书楼存了批新刻本,自己去整理时才知道被刊刻出版了。
不过这事她自己倒不在乎,本也是随手写的,得方老板多年照顾,就算是一点回报了。
赴命之期已定,怕路上出什么意外耽搁,一行人即刻就要启程。
尹默常年都在室内,刚一出来,有些受不住外头的太阳和风,头很晕,王翠羽就近给她买了几顶帷帽,还是加长款,挡邪风烈日。
坐在车上,尹默轻轻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层层垒起的书楼,在心里给自己立下规定,等修史结束就回来,继续赎心里的罪。
来到京城,她偶遇了第一个熟人,次日去见了朱冀。
一袭白衣翩然行来,第一眼,朱冀看到了荣华,第二眼,他才看到尹默。
这是恩师的女儿,是荣华的女儿,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是被自己的私心害了一辈子的人,是他一生都有愧的家人。
朱冀悔不当初,只想尽力弥补。
“县令死了,凌迟。”
尹默属实没想到,十年再见,他的第一句竟是这个,当年的真相她已经知道了,但她现在不知道是该怨他瞒了自己,还是谢他报了仇,只能干巴巴回他,“王妈妈已经都告诉我了。”
朱冀想告诉她,县令被凌迟处死了,他害得师父师母惨死,害她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这一切的愤恨和遗憾,他都用自己的方式弥补了,县令被他杀了。
期待尹默说更多,但她只有一句,她并不知晓朱冀的隐秘心思,就像她并不知道他当年的隐秘私心一样。
朱冀试着开口,他想坦白,但最后也没能说出口。
不敢直面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不敢面对卑劣的自己,朱冀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敢做不敢认,还妄想被原谅,不禁自嘲,“痴人做梦……”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二人简单聊了聊,尹默就回国子监了,远远就看到个熟悉的面孔,昨日才见过,那是秋俞的小姑。
记忆里的她瘦骨嶙峋,病病歪歪,如今却是大变样,个子高了,脸上也肉了,精神却懒懒的,像个暖被窝里养大的家猫。
在此后的相处中,尹默越发觉得自己的第一印象很准,宛金真是只家猫,懒散是常态,手贱是爱好,总喜欢瞎扒拉,连带着锅碗瓢盆乒乒乓乓落一地,吵得院子里一刻不安宁。
某天风和日丽,宛金心血来潮要踢毽子,玩一会儿就扔,东西还在院子里,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看着颜色鲜艳的鸡毛键子,尹默手脚不听使唤地就过去捡起来了,看院里没人,小心踢了一个,就此一发不可收拾,汗珠子洒到阳光里,一口气踢了几百个。
直到听到院外传来声音,一听就是宛金的,她一个人走路都能嚷嚷,尹默赶紧扔下毽子,飞奔着躲回了书房,过一会儿再出来看,毽子已经被宛金捡走了。
但她玩心重,时不时又会在院子里留下其他东西,有次是没刻完的木偶,样式奇怪,尹默从未见过,拿了块木料照着雕,最后的成品看不懂,但也收到了自己的柜子里。
还有一次是地砖上的画,宛金拿黑炭在地上画小人,一幅连一幅,虽然笔画凌乱,但尹默还是能从中看出一点剧情,宛金在这里讲了个小故事。
这人爱玩,也爱吃,总能从兜里掏出零嘴,身上揣着各色糕点,但最常备的还是肉干和肉酥,有时候凑近了还能闻到她衣服上沾着喷香的辣椒味。
尹默被勾起了嘴馋,从不吃辣的她某一天点了份辣菜,泡椒入口,呛得她眼泪哗哗流。
宛金尤其还爱打扮,每逢出门,必然精心捯饬一番,最后还要在身上挎个包,尹默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包,观察了几天,发现至少能一周不重样,而且时不时还会出现新样式,多半是去街上新买的,五颜六色,缀着各种小挂件。
看久了,尹默自己也想买一个背,但瞧着自己一身素白,又歇下了心思,总觉得自己不该去碰那些鲜活的东西。
可鲜活的宛金就在身边,她忍不住地想靠近,快乐和幸福就在手边,她忍不住地想拥有。
明明习惯安静,习惯一个人,可看到书案边多出来的那张桌子时,尹默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欢喜。
翻着书写着字时,耳边有人像念经一样在背书,一旦卡壳就懊恼,卡久了就小声骂,背过了就轻轻“呜呼~”一声,尹默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宛金就像一朵娇艳乱颤的花,尹默越来越想把她簪到自己头上,除夕夜,她把自己的桃花簪送给了宛金,亲手替她簪到了青丝上。
“静川,好看吧?你喜欢吗?”宛金捧着脸,一个劲儿朝尹默展示头上的簪子。
“好看。喜欢。”尹默很喜欢,喜欢她就这样陪在自己身边。
“要是你喜欢我也像我喜欢你一样就好了。”
[注1]参考明遗民入清后的改名换字风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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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你看我,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