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山涉水,江坛,到了。
再见到熟悉的景物,听到浓重的乡音,王翠羽潸然泪下,“小姐,我们终于回家了。”
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尹墨撩起裙摆就跑,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飞奔回了宅子。
远远就瞧见了自家的院墙,尹墨顾不得“整顿衣裳,轻行缓步,敛手低声,请过庭户”的教仪,她现在一个都顾不上了,还在墙外就迫不及待高喊,“母亲!父亲!女儿回来了!”
眼瞧着还有两步就到门口了,朱冀此时竟跨了出来,满目悲怆。
这辈子第一次见朱冀哭,尹墨很是好奇,“你怎么了?”但她也只是随口一问,归心似箭,她此时并不关心他的答案,紧接着又问,“父亲也在家吗?”仍旧等不及他的回答,抬脚就要往院里跑,不料却被朱冀一把抓住手腕。
“你做什么?”尹墨不解看着他,见他迟迟不回答,也一直不松手,不耐烦想甩开,结果挣扎不开,“你放开我,干嘛呢?有事等会儿再说。”
“别进去……”
“这是我家。”尹墨这下真觉得朱冀有毛病了,再次挣扎,未果,最后厉声呵道:“朱冀!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你看我母亲待会儿不收拾你。”
朱冀松了劲儿,尹墨气鼓鼓抽回手,还生气地瞪他一眼,随后再次兴奋起来,急急跑进了院子。
绕过影壁墙,正屋敞着门,里头很亮堂,上挂白幡,中摆黑棺。
两颗锈钉一左一右钉住了尹墨的双脚,让她站在原地,再挪动不了分毫。
“朱冀,那是什么?为什么放在我们家?”
朱冀走了过来,“师父和师母走了。”
“他们去哪儿了?你叫他们回来?今天我回家了,我想吃母亲做的蒸蛋。”
“他们在里面。”
“胡说!你滚!!!”尹墨一掌推开他,她不信。朱冀肯定在骗自己,他从前就喜欢这样,惹自己生气,惹自己不开心,乐此不疲。
“你去看看他们吧,他们很想你。”
抬起腿,迈出去,一脚一个血印子,尹墨走上前,棺材盖还没封,她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父母。
“母亲?”轻轻地碰一碰荣华,没反应。
“母亲?”轻轻地摇一摇她,没反应。
“父亲?”
没回应。
“你们不要吓我好不好?女儿知错了,女儿不该跑出去,你们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求求你们,睁开眼看看女儿好不好?”
没回应。
“母亲!父亲!你们快睁开眼看看我!”尹墨急了,开始用力地扒拉荣华,将她的衣服都扯皱了。
眼瞧着她就要伸手去扒拉尹玦了,朱冀一把将她拉开。
尹墨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碰父亲,越这样越古怪,她就要去叫她父亲,也许父亲能叫醒,她还没有试过,还有希望,她一定要去把父亲摇醒。
“你放开我!”尹墨剧烈挣扎。
爆发的力量太过惊人,朱冀险些钳制不住她,眼瞧着她就要把手伸过去了,情急之下他吼出了声,“师父被斩首了!你别动他。”
斩首……
极刑……
自己的父亲,身首分离了?
尹墨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一张脸迅速从血红转成了灰白。
朱冀见状,慌了神,赶忙掐住她的人中,逼着她缓过了这口气。
双腿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尹墨软跪到地上,眼泪决堤,却没有一丝哭声,只有额头暴起的青筋。
手脚并用爬到棺材旁边,朱冀想扶她,被她一把推开,她扒着棺材重新站了起来,将手探到尹玦脸边,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她不敢碰到他。
扶着棺材板绕到另一边,尹墨将荣华被弄皱的衣服整理平整,压住喉头的腥甜,一字一顿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冀刚想开口,王翠羽跑进了家门,因为走的慢,她方才在路上已经听闻了噩耗,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会没了?她不信,喘着粗气跑回来,看到棺材那一刻,她信了。
“夫人!!!”哭声响彻。
秋风起,梧桐雨,天地同悲。
*
半月前,江坛发生了件大事。
所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县令新上任就烧红了他的第一把火,拉高赋税,严刑催缴,盗卖官粮,中饱私囊。
百姓不堪其苦,求告无门,几个秀才不忍直视,挺身而出,作出一篇声讨檄文,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到圣人文庙,痛哭鸣冤,控告县官。
县令对此怒不可遏,逮捕了在场诸人,全部收押大牢,等候发落。此举引起了诸多士子的愤慨,奔走相告,多地联名抗议,事态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人被牵连。
尹玦教书十余年,桃李早已遍布天下,门下不少学生被捕。
痛恨县令的贪腐,同情百姓的遭遇,钦佩士子的高义,他也参与其中,积极发声。
此时恰逢顺治驾崩,他们引起的骚乱之举被认为触犯了皇帝灵位,最后由县令摘出一串“罪魁祸首”,给他们冠以动摇人心国本之罪,全部判处死刑,于月末立秋日执行。[注1]
尹玦便是其中之一。
看着自己丈夫含冤而死,血溅三尺素练,荣华没了理智和顾忌,冲上刑台,斥地骂天,最后剑锋直指县官,将他干的勾当一一细数,说给百姓听,说与后世传,让他的罪行昭然。
县令气得眉毛倒竖,怒发冲冠,要抓她治罪。
台下聚着一众围观者和刑犯亲属,大家群情激愤,咒骂,拉扯,被拦,被推,场面一时混乱不堪,朱冀趁机将荣华带离了现场。
敛尸入棺。
夜风卷土吹沙,游荡在四面八方,阴气弥漫,白烛火光闪烁,映照着荣华的脸。
她要守灵,朱冀便去准备其他的丧葬事宜,即至半夜,也还在城中东奔西走。
待安排完一切后,他回家看到了缢于梁上的荣华。
外人都说她是殉夫了,可朱冀知道,师母绝对不会自杀,她还惦记着远在异乡的女儿。她说过,西南虽已沦陷,尹墨也音讯全无,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绝对不会就这样轻飘飘地离开,一定另有原因。
最终,一口棺材变成了两口。
家中清贫,灵堂布置得很简单,素朴又寂静。
尹墨归家,服丧守孝。
家中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有来帮忙的四邻街坊,也有来吊唁的老少文人,他们看到尹墨都很震惊,但却没有一个人去过问,问她怎么回来了,大家都默契地沉默,他们都知道自己今日到来所为何事,只一件,让尹玦和荣华走得体面。
第三日,家中来了位不速之客,城内最大藏书楼的主人,也是江南书商之首,她上了香敬了礼,随即开门见山,表示要购入尹玦和荣华这些年的所有金石古籍珍藏,入她家瀚海楼。
尹墨不同意,没搭理她,她也不恼,藏品珍贵,值得周折,准备着要三顾茅庐。
但第二次造访仍以失败告终,第三次,她带着杀手锏来了。
朱冀在一旁听着,感觉到这人口风不对,立马下了逐客令,尹墨没注意到他的古怪之处,只由着他引客出门。
走前朱冀还特意去叫了王翠羽,让她先放下手里的事,进屋陪着尹墨,随后才放心离去。
来到僻静处,朱冀问道:“方老板,关于我师父和师母之死,你都知道什么?麻烦你告诉我。”
听他这样问,便是早有怀疑的意思了,方老板玩味道:“我告诉尹墨是想换她手里的东西,告诉你我能得到什么?”
“也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劝她总比你好使。”
方老板想了想,似乎也只是这个理,也便告诉了朱冀她知道的所有事。
县令早觊觎尹家的藏品了,本就想找个法子弄尹玦,正愁着呢,哭庙一案,竟给他撞进来了,直接下黑手,让他上了断头台。
随即又雇凶杀人,解决了荣华。
无主藏品,他有的是办法让它们流到自己手里。
却不料忽然回来个尹墨,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本想故技重施,但她身边一直有人跟着,迟迟没寻到机会。
果然是县令做的,朱冀最初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只是没想到前因竟在更早之前,只是因为一个“怀璧其罪”,就被害得家破人亡。
“你看,东西在她手里就是烫手山芋,随时会要了命,不如卖给我,后半生有保障不说,我还是个爱书惜书的,不会让宝贝蒙尘。”
看着笑得一团和气的方老板,朱冀压住心底对她的鄙夷,这人也不过是个闻着肉味儿来的苍蝇,趁人失势来捡便宜。
但也只有她才敢跟县令抢东西了,只因背后靠山够硬。
带着沉重心事走回灵堂,朱冀看着尹墨的背影良久,最后决定不告诉她真相。
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寻仇只会白送死,既然无可奈何,干脆就让她以为父亲是受了牵连,母亲是用情至深而非被谋财害命……真相此时只会加剧她的痛苦。
头七过,魂灵安,封棺入土,跪送父母。
第二日,尹墨主动去找了方老板,她同意卖出家中所有藏品,但有一个条件,她要入瀚海楼,成为守书人,非死不出。
朱冀得知了消息,可为时已晚,字据已立,此事已成。
尹墨只有一个人放心不下,临行前她拜托他替自己照顾好王妈妈。
王翠羽不肯,拉着尹墨的衣袖不撒手,她不愿意自家姑娘去受那样的苦,可最后她也留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自走进那扇大门,在最鲜活的年纪,守着累世的旧书卷。
卖得的银钱她没有带进去,而是一分为二,留给了王翠羽和朱冀。
朱冀拿上钱便要离开江坛,秋闱在即,他要去参考,紧接着是春闱,他急需博取功名。
临行前,他去了尹玦与荣华的墓前,叩头请罪。
“师父,您曾教导我君子固穷,希望我能潜心书海,不为名利所惑,我从前做到了,但往后却是不能,弟子要背弃您的希望和遗志了……若世间没有正义,只有强权,官大一级压死人,终有一日,我会为您和师母报仇。”
王翠羽不愿意跟他走,选择留下看家,这座城里,沉睡着她陪伴了大半生的夫人,囚禁着她看着长大的小姐,她不走,她要守着她们。
[注1]以“哭庙案”作为故事原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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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殓尸入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