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初成为了宗教理事会的总会长后,作为助理的卜仙一下子清闲了许多,整日做的事无非就是为她家主子清点一下到访宾客的人数,删繁就简一下出席的活动会议,其余时间自行打发。
一个在村组里混迹了小半生的人,突然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其中的滋味说妙也妙,说怪也怪。妙的是能够不看标价地任意点餐、消遣娱乐,怪的是总要时时刻刻约束行为、不逾半点规矩。
“好歹是有些脸面的人,肯定要有涵养。”卜仙现在会如此劝慰自己。这种话要是谁说给之前的自己听,肯定会招来最爽利的耻笑——下里巴人的习性已经融到了骨子里,囫囵日子囫囵过,哪还管得了富贵人家的那些条条框框?
想来确实是在隔空扇自己耳光。
培养不来那些高雅情操却是真的,更不可能像叶玄初那样扎进书房里一呆就是一整天,跟个资深大教授似的。她最感兴趣的事就是睡觉——得空就倒在沙发上昏睡大半天,做些有头无尾的梦,醒来分不清白昼黑夜。
“世事难料哎。”卜仙咀嚼着一路走过的点滴,在心里小小地做了个总结。
现在,她站在玻璃橱窗外一边等主子初出来,一边用手指扒拉发型。叶玄初难得有心情购物,却把她孤零零扔在门外当看门狗。这种神鬼共惧的个性,估计没几个人类受得住。
话题一旦挪到叶玄初身上,卜仙的心情就更加起伏不定了。两人一起经历的事也不算少,按理说关系应该会变得融洽友好,可她主子照样金口难开,脾气一上来就会拿卜仙当出气筒,把她弄得晕头转向。
卜仙注视着橱窗里的自己——犬类的眼睛,总闪着巴结讨好的亮光,尚好的五官,极少流露出愤怒的过激情绪。硬气不起来。
“嗐,天生的奴才相。”卜仙哀叹。可能是冬季的原因,粗神经的自己竟开始伤怀起来。
她转过身去看街景。两个年轻毓子红着脸小声交谈,眼神还直往她这里飘。卜仙见怪不怪。
叶玄初刚进商店没多久,她们应该是目睹到她的盛世美颜后春心澎湃,并且注意到了她和叶玄初之间的熟识关系,现在正在兴奋地讨论要不要通过卜仙套出叶玄初的某些资料,或者等着叶玄初出来让她来照一张珍贵的合影。
这种事在她俩一同外出时发生得多了去。卜仙倒没有觉得很离谱。毕竟她主子的外貌太过无瑕,又是身居高位的公众人物,很难不引起小年轻们的遐想。她甚至还遭到过一些人的“嫉妒”——
你在她身边没有心搏骤停、脑袋发晕的感觉么?
能不能让我当她的助理秘书啊,不要工资,让我一直看着她就行了。
唉,要是跟她一起出行的是国首许美君子就好咯,俩人太登对了!视觉冲击力忒强!
诸如此类的话多到卜仙可以编成大几本合集出版了。她也暗自想好了应和的话——
当然是有的喽,每当她阴恻恻对我发火时,别说心停脑梗了,整人都像被被扯到无间地狱,承受无穷无尽的刑罚。
如果她同意,那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两个人一道挨骂比单独挨骂好得多。
确实哈,俩人在一起就是天仙配。只是保不齐出去时成双对,回来时就只剩一个了。
跟叶玄初待久了,使人一见倾心的“容貌印象”会慢慢退隐,提到首位让人关注的是她的内在。
百密无一疏的自我封闭,苦海入世修的高度禁欲,真的很难让人不在意她之前的遭遇。雪青潭水里呈现的那一幕,是她唯一一次见到的属于叶玄初的纯彻笑颜。
比上界神仙美,比地府无常冷,跟人间命数一样难测。谜一样的叶玄初。
“你好呀,小阿姐,是在等人吗?”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两位毓子就来到卜仙跟前了。
“是、是、是的。”卜仙舌头有点打结。
“衣服真不错啊,复古西装,我闺蜜想跟她对象买一套类似的,有链接吗,还是在实体店买的?”
“什么啊,明明是你想来搭话的。”
“喂,是谁说‘好俊好可爱,想撩’的?”
“你这人!”
卜仙见俩人争论不休,连忙出言:“是、是上级跟我买的啦。”末了还不忘哈哈几声掩饰尴尬。
年轻毓子们异口同声地问:“上级?”讲分寸而不恰切的称谓,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奇怪。只是紧急关头的应急叫法罢了。
“卜道明,过来。”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抱歉抱歉,得走了。”卜仙轻轻地鞠了一躬,慌忙地跑到了叶玄初身边。
“拿着。”叶玄初把一个身长十五寸的毛绒公仔塞到了卜仙怀里,“在跟什么人说话?”
“陌、陌生人而已,问我这套衣服哪买的。”卜仙抱着毛茸茸的布偶熊,纳闷地问,“这是给我的?”
呆若木鸡的毓生们看到递玩偶的举动后,再也克制不住狂喜的心情尖叫了一声,激动得直说“好配啊”。
叶玄初瞥了她们一眼,回答:“给教主买的涅元节礼物。”
“我们要去总部啊?”
“对。”
“但是后期还……”
“推掉。”
卜仙呐呐地应了一声。走到一个红绿灯路口,她喊了她一声。
“什么事?”叶玄初放缓了脚步。
“我长的好看嘛?”卜仙小声问。叶玄初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对街,她背对着她,若有所思地站了会:“不知道。”
“那教法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
“混沌不自知的无性人。”
卜仙“哦”了声,沮丧地抗议:“那您也没差。”
“说得没错。”叶玄初表示很认可,“我们都差不多。”
卜仙瞅了她一眼,不敢再接话。
飞机启程后,叶玄初见她闲得发荒,就拿了本自带的读物给她。是本古典小说。卜仙直截了当地把它视作为“助眠器”。翻了两页后,躺在书缝旁的一张书签驱散了正在爬高的睡意,落款处苍劲飘逸的字样更是让她的心脏怦然跳动。
“教法……这是?”卜仙缓缓拿起底部写着“致道明”的叶脉流苏书签,让它躺在自己的手心里。
叶玄初慎重其事地偏过头,沉静地凝视着她,绛唇开启又闭合,重复了两三遍才集中精力把简短的句子吐出:“送你的礼物。这些天辛苦了。”
“谢谢教法。”她轻握住书签,细弱蚊蚋的颤音仓促地截断了话语。算起来,这应该是第一次收到的出自非亲非故之人的礼物。别出心裁的精巧,一定花费了她不少心思。卜仙感觉胸腔涨涨的,眼眶也开始发热,又不想让叶玄初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找了个能合眼的借口:“教法我困了,睡一会。”
在脑内自我斗争了好久才真正睡去。就算在睡梦中,那张书签也如护身符般被牢牢握在手里,笨拙地表达情绪。
叶玄初感到肩头一沉,看到身旁的人孩子气的行为,不禁舒眉浅笑,但很快又凝了神情——那滴滑过奶白色脸颊、留下亮晶晶痕迹的,分明是少有孩童能感知的苦涩。
~·~
来到维东属鹓阙后,卜仙就很少能与她主子见上一面了,叶玄初和同僚大护法受命于启端,召集众教法在浮海山内进行大规模的“采灵”。
“采灵”的方式并不是在再生灵界里吸取日月山川之精粹,而是教法们在一定区域内布结,以运灵的方式将教徒们的脑能量吸纳、储存在结晶体内,送往天界。受过此“礼遇”者,大脑皮层会受损,视听思觉功能短时间失调,情况严重会发生昏厥癫痫的症状。
青鹓教的教法们会在采灵之后为她们进行一番调养,教徒们的身体完全恢复后对“采灵”之事不会再有片刻记忆。
卜仙向叶玄初询问这么做的目的,得到的却是令她摸不着头的回答:为了完成一项重大的工程。
大护法有要务在身,小教主无人看护,于是卜仙身上新增了一道顶艰难的任务——带小孩。小教主是泼皮犟脾气的那类孩子,耍起性子来无法无天,卜仙被她闹得头都要肿大一圈,只好依她的愿领着她在山里四处乱晃。
最后俩人居然跑到了山脚下的启氏陵墓参观处。小教主启阶一看到大大的“啓子陵”漆木牌匾就兴奋地抓起卜仙的手拽着跑。
“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在葬在这里?”
“放心小祖宗,少不了你的碑位。”
“护法说启辉其实是个低劣的小人。”
“话是没错,但是再怎么样你都是她的后人,还是稍微尊重一下比较好吧。”
“这件衣服是件仿制品吧,真的那件比这个漂亮得多,我见阿祖穿过,可神气啦!”
“嗯嗯……”
一圈逛下来,太阳开始西垂,可是启阶还意犹未尽,拉着卜仙往下跑了几层台阶,看到一处拉着警戒线的墓穴入口就想进去,卜仙却死死牵着她的手不放,小教主一下子来了脾气,二话不说就咬了卜仙一口,约束解除后一溜烟就闯进了墓穴里面。
情急之下卜仙只好跟了进去。
墓穴通道长而幽暗,还有两三道岔路口,追到半路就跟丢了。卜仙开启智眼喊起小教主来,声音被不着边的黑暗吸收,胆小的她慌不择路,误闯进一方墓室。她对墓室构造认知粗糙,只觉得会有什么暗藏机关丢了小命,双脚钉在前室不再挪动。
有滴漏声从上方传来,空旷而怪异,卜仙后脖凉意乍起,心里锣鼓直擂,四周似有多双诡眼盯梢着自己,滋味顶不好受。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头,下决心上前探一探。走近墙面后,才发现上面绘有大型的奇异壁画,为了看得更真切,卜仙就将手机灯光打开,照亮了画。壁画共分为三部分,仔细一打量,每一部分都在讲故事:
第一部分似乎是关于“创世”的原始宗教神话。起头画有一个硕大的黑洞悬于空中,里面暗气涌动,正下方有一犬形动物,周身被暗气环绕,紧接着是部落之争,两方战斗时有犬阻挡,被射伤,再是两只犬型动物依依不舍做惜别状,一方似化作了妖。倒数第二幅画是各异妖兽与人类混战,末尾处的那幅画的则是零星几个妖在同类尸体遍地之处伫立。
第二部分也是神话传说。大致上表达的是,巨禽受神旨将一雪崖上的枯木衔到山谷里,枯木逢春,繁花满树,最后双双化为人型,两个人经历过诸多磨难后获得圆满结局。
第三部分是一个爱恨纠葛的复杂故事……
壁画上配有奥古的文字符号,可能在诠释画中的含义。由“阴爻”、“阳爻”跟一种让卜仙有莫名熟悉感的陌生象形文字构成。她想拍几张照片做下记录,手机却一下子坏死。
森森凉气又冒了上来,抚着她的脊背蹿到了天灵盖。卜仙摸了把额角冷汗,手腕战悚着把内侧口袋里的便携本摸了出来,牙槽咬开笔盖,唰唰地开始抄写起来。
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地声远传越响、频率越来越快,为墓室的死寂添了阴阴乐声。壁画忽地鲜活起来,眩人眼目,那字符也溺了水似的忽隐忽现。
笔尖卖力地在本子上起舞。最后一个笔画打着飘完成后,壁画成了几道迅疾的光影,高速运转着,墓室之景开始泛糊。卜仙被旋转着的一切给弄得身心不适,带着欲呕的感觉晕了过去。
清醒时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口,眼前有条逶迤地通往远处恢弘建筑的小道。她将翻在草地上的便携本拾起来,重新塞回内侧口袋。
手心还沁着冷汗,胡乱在膝盖处揩了两把后,卜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刚蹒跚了几步,突然停住——东北方向十来米的地方,有个小小的人蜷曲在那里。
“教主……”她哑着嗓子喊出声,腿没来由的得了力,朝启阶那方跑去。
启阶面无血色,一动不动的,看样子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卜仙探了探她的鼻息,还算是平稳,这才松了口气。
卜仙背着小教主来到教区的时候,寒星已经点明,闪烁在夜空中。不出所料地被服侍启阶的那帮人斥责了一顿,她性子软,没有辩驳什么。也不能辩驳什么。叶玄初不在身旁,她就缺了倚仗,成了最不被待见的那一分子,说任何话都无足轻重。
带着一身衰气坐到了主殿大门前的台阶上,卜仙的腰背又似以前那般猴着了。
肃冬之夜湿寒重,山间更添了稠稠浓雾,徒生怆情。卜仙披着厚实的大衣外套也没能抵挡冷气侵骨。为分散注意力,她开始琢磨那些字符。
她在空白页将那些爻辞和古字拆写在上面,粗粗地译了下,对照着文字还原了大脑对画的记忆,稍一思索,便明了。
第一部分其实讲了两个故事——灵犬菁苍阻挡部落斗争之事,以及“龙战期”妖族同人类的战争,将那些爻辞按规矩排好,再对照古字的指示破译,卜仙惊奇地找出了一二部分壁画的关联处。
凡是在九袂国出生的人都知道“度玉节”是为了纪念灵犬之祖菁苍而产生,相传故事发生在皓族某地,壁画上的古字交代得更具体:“位于现今皓族许家祖西北方位四里地”,好巧不巧,那里正属于麟子山山群。
而较晚的龙战时期的故事,则发生于“维东属浮海山以西”。
更蹊跷的是,关于第二部分事发地点的说明跟第一部分的高度相仿。那个“雪崖”正是指代麟子山的某处山顶,“山谷”指的是“浮海山以东胭棠峪”。只不过后面装神弄鬼地补了一句“低维两地与上界极乐园具暗隧联通,互为镜像,据此其时俱起。”
卜仙的脑子忽地卡了壳,看了半天才悟出这句话的大意:人间的两处和天上的两处有联通的隧道,第二部分壁画在一时间内有两个事发地。
她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描诉得煞有介事,究竟是谁绘制的壁画?到底是何用意?
思来想去还是没个答案。不过惊险的遭遇使她对古字的告示生不起怀疑之心。
她将第三部分破译后,只觉得脑袋里盛满了米糊——一会是神鸟诞子,一会是师徒情深,再过一会又成了封印转世,玄幻之余兼杂少许天文物理。
“真的是包罗万象啊,小说哪敢这么写!”卜仙在心底直叹。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叶玄初的时候,从不远处传来喁喁人声。
“你先进去吧。”叶玄初对同行的大护法说。护法向她微微鞠身后进了主殿。
叶玄初在卜仙跟前驻足,问:“为什么坐在这里?”
“教法……我……”卜仙站起身,御寒的大衣自肩膀滑落在地。她双手交握在腹部,眉眼低顺地说,“出来透透气。”
“卜道明。”
“嗯、嗯?”卜仙被连名带字的这声喊惊得抬起头,一小撮头发搭在了眼眶上。叶玄初难辨情绪的眼眸中倒映着惴惴不安的自己。
由于开了智眼,那双冰封的眼睛闪着幽冥的光,好像网罩了夜里的寒星装进清凌凌的普蓝色大海里。
“说真话。”她的语气调柔了许多。
在卜仙讲完后,叶玄初弯身拿起台阶上的大衣抖了抖,亲自为她披到身上。两只手滑到衣领边沿,动作自然地把人拉近。
“教主还昏迷着?”
“是的。”
“你呢?”
“我、我没事。”
卜仙几乎要扑在了叶玄初怀里,闷闷的答语掩不住怦怦的心声。她感觉得到腰际被一双手臂轻轻搂住。
“第三部分的壁画内容解不出么?”
“是的,教法,我太笨了。”
卜仙预备着受斥,谁知偏上方传来了浅浅的笑声。
“那就不去想了,以后会知道的。”她道,“让护法去照顾教主,你还是跟着我。”
“哦,好……好的。”
卜仙被那声笑惹得心弦乱奏,像被抽取了精魄,全身冷热交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径自抱住了叶玄初,偏头抵在了她的玉颈边,紧紧地与斗篷里着衣单薄、柔韧的身体相拥。温冷的气息,暖和的怀抱,亲切的话语,烫得她全身发颤,灼得她隐隐虚哭。
“怎么又哭了。”
卜仙抓紧她,摇了摇头。
叶玄初抬起右手搭在了她因哭泣而筋骨突显的脖颈上,另一只手则箍紧了她的瘦腰,没再说什么。
夜入人定。
大护法轻悄悄地将房门带拢,压低声音向门外的叶玄初汇报情况:“小教主刚才醒来了一会儿,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数日之后,兹世重启’,然后又昏迷过去了。”
“不能耽误太长时间,派人送到上界去诊断。”
“主教大人,”大护法恭敬地喊了一声,问道,“那会不会是上神传来的信息?”
“不会。这和她的计划存在冲突,她的目的不是重新塑造,而是利用完后抛弃。”
“好歹是她诞生的地方啊,她怎么忍心那么做……”
“不要去想无意义的事,做好自己的本分。”叶玄初提醒道。
大护法又是一声叹:“可是,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才会昏迷不醒?”
“不清楚,卜道明说在启子陵墓里面她和教主失散,单独进到一个墓室里看到一幅壁画后昏了过去,清醒过来时教主就在离她不远处躺着。”
“启子墓?我很确定里边的陵墓全都发掘完了,没有哪个墓穴里有壁画……擅自闯入墓穴?难道不会有工作人员拦着吗?”
她见叶玄初不说话,狐疑地猜测道:“会不会是运灵影响了附近磁场,其实道明教使看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的景象?”
“不排除是偶然现象。”叶玄初的眉心不自觉地拧紧,“但也有可能背后有操纵者,只是暂时不能明白这么做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