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降落在了距离浮海山东线区皖山入口不远的地方。
汪洋掂了掂登山背包,带着无指手套的手用力攥紧了牵制大墨的绳索。她扫视了一眼四周后,朝入口走去。直升机再次离地,因机翼运作而产生的气流卷起枯叶灰尘在半空中腾绕。
她带着大墨来到入口处的检票台,询问前往曲田组的最短路线。检票员是个年轻姑娘,看到来人后不禁垂了眉眼。
汪洋抿了抿嘴,不动声色地扯下衣角,问道:“云泽农庄还在曲田组么?”
“在的,在的。”年轻售票员变得有些口吃,“哦!稍等一下。”她说着便弯身从柜台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图纸递给汪洋,还忙做解释:“这是最新的地图,按照上面的路线走,不会出错。”
汪洋道了谢,牵着大墨进了皖山。天色渐黑,她必须赶快到达那个农庄。
眼下她的思绪如乱麻——真的不明白那个叶禅秋诱使自己来皖山的真正意图,总觉得她不安好意。但是为了奚榆烟,哪怕是赴汤蹈火也要硬着头皮查下去。
夕阳垂暮,最后一丝光亮被墨蓝吞食。汪洋和大墨在天完全黑之前赶到了农庄。因为是淡季,只有农庄主和少数人员在操持农庄基本工作。
农庄主是个上了年纪的毓人,看到大墨之后险些晕倒。
“一只狼犬而已,很乖的,不咬人。”汪洋连忙解释。
“倒也不是害怕,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认得它。”
汪洋敏锐地察觉到话里的异样,但没有立即询问毓人。回房后,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上了床,一阵胡思乱想后沉沉睡去。到了第二天早晨,见毓人独自在干活,汪洋将背包放下,主动上前帮忙。
“这么早就起来了?厨房里有早餐,我给你去拿一点。”
汪洋回答说不用,待会自己去吃,随后跟农庄主聊了会天。等说得兴致勃勃的毓人刚好结束掉一个话题,汪洋就将那张合照从内侧口袋里拿了出来,展示给她看,并问道:“张姨,认得这两个人吗?”
毓人瞪大了眼睛,黑眼仁上下一动,反问:“你是她们什么人?”
汪洋笑了笑:“您别紧张,我是阿烟的朋友,最近她很反常,不肯出家门,她表姐对我讲,阿烟像是有了什么心结,还告诉了我一些有关她的经历,这张照片也是她表姐给我的。阿烟是在这里出生的对吗?还受到过虐待,你应该是这件事唯一的知情者,请如实告诉我一切。”
“你们这些人还有完没完?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有必要再来纠结吗?”张姨斜瞪了她一眼,拿起一水桶转身向灶房那边走去。
汪洋立马扯住毓人,快速将别在腰旁、制作逼真的假枪抽出,抵在毓人的腰窝上。她沉声威胁:“那只狼犬吃生肉长大的,只听我的话,在这荒郊野外,了结几个人还不算难事。”
毓人闻言,全身颤抖似筛糠,手一软,半满的桶“哐啷”一声落了地,水洒了一地。
汪洋以不紧不松的语气命令道:“现在,带我去当年那个畜生施暴的房间。”
毓人惊颤地直说“好”。
汪洋吹了声口哨,招呼正蹲在一旁观望的大墨。抖擞了两下立耳后,大墨支起身子跑到某处一口叼起背包,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锈迹斑驳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陈年的霉腐味扑鼻而来。房内只摆着零星几样家具——一张发黄泛潮的裸垫床,旁边摆放着方桌和条凳,床的正前方是个雕花木质衣柜,整体看上去有刻意收拾过的痕迹。
不详的隐晦气息瞬间将汪洋笼罩。枪头使劲朝毓人腰窝处戳了戳,原本清朗的少年音多了些躁怒:“说说看,那个禽兽跟你是什么关系?”
“养、养子。”毓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关系好么?”
“还、还不错。”
汪洋不语,只是横过手肘将其一推,顾自朝木柜那个方向走去。她边翻查衣柜边对毓人说:“你知道吗?素子间的关系会对孩子成年后的性格造成很深的影响。榆烟的生令那样的禽兽不如,作为她的养亲,你肯定有责任。不要推脱,说那是她的本性,天生的恶魔是有,但是少。张姨,你最好直接说清楚,不要骗我什么。”说罢她使劲将衣柜一推,柜子“吱喇”尖叫着,与墙壁形成了一道夹角。
汪洋打开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观察片刻后转身来到床边检查。毓人打着颤,很想逃跑,但是一见到大墨护在门边,便死了念想。
“就、就很普通的关系啊,没有多亲近,但肯定是正常的。”她看到汪洋冷不丁地瞟了自己一眼,又挤牙膏补充道,“那孩子从小调皮,爱闹事,有时候会、会教训她一下,只有一下子,这不算过分吧?”
“具体点。”
“鸡毛掸子、皮带什么的。”
汪洋紧锁眉头,从床脚边站起来,然后绕步道方桌旁,猛力一踹,桌子受力倾倒,撞击地面发出的巨大的声响吓得毓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白皮剥落的水泥墙面上,有两块穿孔的残破钢片牢钉在里边,孔宽半指,不细的铁链穿过正好合适。钢片的底座异常牢固,当事人估计嫌麻烦就没有拆除它,而改用方桌遮挡。
“榆烟的生素是谁?”汪洋蹲下身,照亮钢片底座,见毓人迟迟不吭声,就朝大墨打了个手势。
大墨不疾不徐地来到毓人后面,灼热的舌头和尖锐的犬齿外露,蒸蒸热气烫得她一阵激灵。毓人半哭着把知道的一切事情告诉给了汪洋。
毓人的养子张应在某次打猎后带回了一个雪肤花貌的年轻毓子,因其发色与瞳色异常,怕外人见了有异议,只好整天把她锁到房间里,等傍晚无人时才让她出门。毓子不会说话,可能是在山林里被狼群养大的“狼孩”,不吃热食,只吃带血的生肉。
张应起初待她很好,天天用猎来的野味供她吃,每晚都精心护理她的头发和肌肤,还耐心教给她基本的生活技能。大半年过后,毓子有了身孕,得知自己后继有人的张应分外高兴,几乎是时时刻刻都陪伴在毓子身边,期待小生命诞生,谁知道,自己满腔衷情等来的却是一团黑乎乎的狼崽。
她又惊又气,耻于之前所做的一切,二话不说地伸手去掐那只狼崽。毓子护子心切,当即化身为白狼,将张应手腕咬伤。白狼叼起幼崽后准备逃离,不料被张姨发现,她操起手旁的棍子就向它砸去,白狼刚生产完,体虚力亏,反应变缓,很快被打晕。之后它就一直被锁链困在那间房里,哪也不能去。
自那以后,张应就开始酗酒,每次醉酒后就来到房里用鞭子笞打白狼后背。白狼为了保护小狼,再也没有化为人形。等到小狼断奶,白狼再也支撑不住,终是死去。
后来小狼化成了小榆烟,过着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张姨和她的养子没有将她视作人类,从未善待过她片刻,粗糙地供应它衣服饮食,再大一点,就把它当作童仆使唤。
“法师的事你知道吗?就是在镇恶布法的。”汪洋问。
“时间隔得远,有点记不清,只知道两人都姓叶,具体叫什么忘了。”
汪洋深吸一口气,问:“两个?”
“应该是俩姐妹。”
汪洋又将那张照片拿出,手电筒的光束直指其上:“布法用的是照片上的石碑么?”
“是……”
“后来为什么又没了?”
“这、这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有村民在那天晚上听到了很大的声响,第二天去看时,石碑就不见了……”
“那两个法师是什么时候走的?”
“布法之后就走了。”
“知道去向吗?”
“这——我真不清楚。”
汪洋麻利地把背包扯到胸前,打开后拿出一幅刮画,问:“看着熟悉吗?”
“哎,这个、这个好像就是她们布法用的符号。”
这大概就能解释清楚为什么大墨如此恐惧这个符号了。“最后一个问题,榆烟的生令现在在哪?”
“在…在外面做事,很久没有回来了。”毓人好像说到伤心事情,哭腔更重了。
大墨在她俩谈话的时候举止有些异常,时而趴于地面,时而不安地来回走动,像是受到了某种视之无形的东西的干扰,它离开门前看守的区域,一路闻闻嗅嗅,沿着墙壁边缘一路嗅到床脚,最后跳到垫子上东抓西刨。
汪洋转身呵斥它,令它停止动作。大墨非但不听,反而更加反常——向来低垂的尾巴高扬,背上的那片乌绒毛尖针似的根根立起,殷瞳显得愈发猩红,透着凛然凶光,爪牙外露,喉腔中传出阵阵低啸。
汪洋见状,立即捏紧背包站起身,一旁的毓人则颤抖着向门那边靠拢,等她们跟床离了一定间距后,大墨就跳下床,低头嗅了嗅那处钢栓,忽地,它开始猛咬那两块残缺的钢片,不过多时,只听到“咔嘣”的清脆一声,钢片被彻底咬裂。紧接着它开始疯狂地抓挠地面,利爪硬生生将水泥地面刮出几道深痕。
“大墨……”汪洋禁不住呼唤它。陌生可怖的气息进一步侵袭了身体,当下她心胆泛寒,双腿似灌了铅汞般不受使唤。
毓人把门打开后,尖叫着逃离了这里。
隐隐含着呜咽的嘶吼声从大墨喉中迸出,低长绵绵,尾音尚在房顶打转,一声哀嗥随之又起。大墨扬起头颅,白气从狼嘴里滚滚喷出。
汪洋又叫了它一声。
两道充满敌意的红光斜斜扎过来。汪洋脏腑一抽,连忙后退了几步。
这间房,一定是勾起了它不愿意回想的旧事。
大墨步步紧逼,汪洋慢慢后退,直到退至门外,狼矮下身体,全然一副扑杀猎物的姿态,她只得用背包做掩护。四周安静至极,木叶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致命的危机感压迫着她,喘息都成了难事。
“嗬!”恰时,远处传来恐吓之声。敲打铁制物的声音随即响起。
狼稍动尖耳,偏头睨了杀气腾腾的工作人员一眼,倏地扭身朝反方向奔去。矫健的身姿化作黑影,轻松几下就跃上远处的高墙,跳到墙外后隐没在树林里。
汪洋脑子一热,想跟上去。刚小跑几步又停了下来。
“你她妈在干什么?!绑票的是不?带这么大的畜生过来,要谁的命呢?”其中一个人扯着嗓门嚷嚷,手中的棍子扬了又扬,作势威胁。
汪洋不想跟她们多费口舌,再次将假枪掏出,故意将“上膛”声弄得响亮。
那俩人一下子呆愣在了原地。
“我不想杀害任何人,但是如果被逼急了,子弹可不长眼。”她横扫俩人一眼,命令道,“都给我滚开。”
二人互相觑了一眼对方,很有默契地让出了道。
汪洋出了农庄后,在一个岔路口站定。她将包里的地图翻了出来,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后,又抬起头,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手里的图纸被狠狠捏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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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跑了将近二十公里,最终在一棵古闽楠树下刹住腿。嗅了一会儿后,它在土块耸立的树根部位开始狂刨,没多久,一处幽邃的非天然洞穴就豁了个可供进出的口,狼见了,立即钻了进去。
玉兔东升之时,狼才从洞里钻出。它似乎受到不可抗的指令,没命地向山崖顶奔去,来到至高点,陡然一阵嗥叫,带着悲烈意味的呼唤窜出数公里远。
仿佛是在给汪洋传递讯息,也仿佛是在呼朋引伴。
回应它的喊山立马传来,海浪似的狼嗥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阔。
尚在曲田组打探进山之事的汪洋听到叫声后身体本能地抖了抖,村民说话的声音被自动屏蔽,只能听到狼嚎。她的魂像是飞出了躯壳,飘到某处陡峭的山崖那里,与月下矫捷的剪影重逢。
这注定不是一次寻常的传讯活动,更像是神秘肃穆的交接仪式,也像是战争开始前的鸣鼓声伐。
皎皎明月受了惊,躲到了云被里;牲畜们一改安然常态,开始哼唧哞咩;暗层里的游荡者蠢蠢欲动,伺机而出,享受一场饕餮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