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肃王逐出宫殿后,砂棠一路辗转来到了故土皓国,为谋求生计,她毓扮衍装在一城镇的茶肆里做端茶送水的苦差事。
在这期间,当地一个年轻教书先生瞅中了她。她连哄带骗地将砂棠领到自己家里后,每天只让她做最轻松的活,却提供她远高于一般雇佣的生活保障。久而久之,砂棠对她产生了不少感激之情。
故事的转折点发生在教书先生强行要求砂棠侍寝的那个晚上。
那人得逞之后,原形毕露,对砂棠说道——原以为你是从哪个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的娈童呢,原来是个毓子,这下可便宜我了。
砂棠囿于她赐予自己的“恩情”债与自身柔软的性情,只得委身于她,给她生育后代。羡煞旁人的恩爱鸳鸯,书本画册里才有的爱情桥段,原来只是一个卑猥者对一个弱势者进行欺压的丑作。
用漫漫一生来报一虚恩,天底下最为愚钝而又麻木的事,舍它其谁?
好歹柳絮找到了她,为她破了魔障,过程虽艰险,但结局圆满,不枉一世。
那么换到今生今世呢?在这风云诡谲的现代社会,枝枝节节的网状命运,愈演愈硬的人心腹地,柳絮也好,砂棠也好,真的能走出那条幽长狭隘的迷宫吗?
柳涘瑶给自己抛下无数条问题,却只能做出一种选择,一种关乎死生的选择。命运无唯一的解释,就算有神在至高点作祟,妄想左右命运,那也只能用最为下作的办法去牵绊人心——熟谙人性的弱点,将其引诱到密不透风的囚牢,再给予其致命一击。
柳涘瑶站起身,不知不觉地朝东商街区走去。她在一家名叫“白鹿轩”的书屋前驻足,朝屋内正在整理书架的一个人看去。
停顿了几秒后,她朝那人走去。
“许鹿尔?”
那人回头,礼貌地笑了笑:“小姐找我吗?”待柳涘瑶走近,又以一种比较惊讶的语气说道:“柳涘瑶小姐?好久不见呐,你一个人来玩吗?”
“不是来玩,我是来找你问事的。关于你的堂妹许念一。”柳涘瑶直视着她的眼睛,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的尾余。
许鹿尔依旧用那双水清雪净的眸子看着她,就如同当年那个教书先生第一次与柳絮交锋那样。
“我有点好奇许念一跟你的关系,方便细说一下么?”
“没问题的,嗯——”许鹿尔拖长音节,继续整理手上的书本,“她从小跟我关系就挺好,很黏人的一个孩子,诗文方面的天赋很高,常找我来讨论文学知识,我也很喜欢她,经常在一块疯玩胡闹,差不多,就这些吧。”
柳涘瑶反问:“就只有这些吗?你没察觉出她对你不太寻常的感情?”
许鹿尔笑了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转身看向柳涘瑶说道:“有。但那是她不够成熟的表现,不成熟,才会有错乱的情感。”
“所以全部怪她喽?”那末稍的尾音吴钩刀尖似的锋锐上翘,“你没有半分过错?她向你示好时,你又是怎样做的呢?暧昧不清地回应她?或者有意无意地回避,嗯?”
“哦哦,当然了,你一定会说——‘那是出于姐妹的关切’,对不对?”柳涘瑶见她想争辩些什么,立马说道,“你甚至暗地里觉得,她这样对你,似乎也很不错——对不?”
那双鹿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俊俏的脸上煞白一片。
柳涘瑶看到一个怀孕的毓人站在了书屋后侧的门廊边,神情复杂地观望着她们的举动,就离许鹿尔更近了些。她倾身耳语道:“你这个自恋的禽兽,分明在享受着一切,要不然,你也不会找一个跟你堂妹的形象气质相仿的契人。”
许鹿尔猛地后跌一步,手肘滑蹭了一下,有两本书笨重地摔落在了地上。
“阿令!我回来啦!”
这时,一个可爱的小孩子跑到了屋内。受屋内奇怪氛围的影响,她陡然地停住了脚步。柳涘瑶回头看过去,挑了挑眉——熟悉的稚童脸,前世的罪孽之果。
她走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孩子点点头说好。
“你的念一姑姑呢,因为你的阿令害了病,这种病很难好,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不要原谅你的阿令。”
小孩一下子哭丧起脸来,水汪的大眼睛此时浸泡在了泪海里。她跑到阿令身边,用没什么力量的拳头打着许鹿尔,边哭边喊着“坏阿令”。许鹿尔的脸更加苍白了。
柳涘瑶最后扫了一家三口一眼,转身离开。
她信步在伏通路上,四面八方传来的鼎沸人声皆无存,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瞬时产生。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穿着苍青衣衫的毓子欢悦地哼着小调。她与她携手前往寺庙,举行幽秘而至纯的仪式。
追寻着记忆来到伏通路尽头的祭场上,闭着双目,柳涘瑶能感受到跨越千年的遥远而幸福的笑声。那旧时的庙宇,悠远的钟鼓,绚丽的夕霞,见证了一段纯美感情的连理。
絮儿,干嘛还愣在那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仪式过后,苍衣毓子站在寺庙正门外的以东方向,催促着爱人。
别动,砂棠,就这样子站一会,真的好美,你——还有夕阳,美得虚实难辨。
她痴痴地看着夕阳斜洒在毓子身上闪耀着的不可思议的光芒。
说什么胡话啊!那人侧过身子不给她看。
她酝酿了一番后,用清润的嗓腔字字酌情道——倦林枯涧清霏,零家幽道晚炊,东庭苍衣玓眼,故人琦华,翩鸿游婉冠纱。
对啦,这首词曲,原来是自己赠给她的。
柳涘瑶慢慢地蹲伏在地上,哑声痛哭。几滴晶莹咸涩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地面,眼泪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竟然晕染出了一方明镜般的透明水洼。里面倒映的不是柳涘瑶的影子,而是某片山林的景致。
看样子像是枫树林。满目的火红,映接着蔚蓝的晴空。这里应该就是那个欲虫之前说的那个“麟子山”了。
画面一转,一处断崖忽地出现,其上立有一根枯败的树桩,几片零落的树叶正在微风吹拂下颤颤巍巍的抖动。
柳涘瑶愣神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用衣袖抹了把泪后,迅速起身,迈腿跑离祭场。来到伏通路的正中央,天旋地转的不适感向她强袭而来。她按紧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摆了摆头,等到眩晕过去,环顾四周一圈,然后十分笃定地朝正东方向跑去。
山路陡峭,断木横铺,碎石满坡,天色渐阴。柳涘瑶不顾一切地向最高处奔行,纵使踩到了石块崴到了脚,跌破膝盖,挫伤肘腕,速度丝毫不减,脚步半分不停。
麟子山最高处的陡崖边,果真有一棵断截的枯木。
柳涘瑶大喘着气,吃力地走过去。袭心的熟悉与胀痛交杂的感受似乎要将她湮灭——更加古老、原始的记忆正一点点地苏醒。
她伏跪在枯木边,泪水再次涌现。连珠的泪渗透进裂纹里,洇深了木桩的年轮。漫天的狂雪,呼啸的寒风,强硬的神旨。彼时的记忆终于浮现。真正懦弱胆怯的,原来是那只神鸟,是那个身为神鸟的自己……
忆至悲惘处,柳涘瑶哭得愈发不可收拾,哀泣与抽噎声喧彻了整个寂林。在泪的浸透下,那几处裂纹竟然开始自动愈合,不过多时,断木重新开始拔节生长,从抽枝散叶到满树芬芳,用时不超过一息。
柳涘瑶愣怔地看着断木长成挺拔火树的全过程,浑然不觉最后一滴眼泪的滑落。
她突然“哧”地笑了出声,上前一步后,以额抵树,抬手轻抚着树的躯干,似乎能感受到它的脉搏心跳。她不禁柔声自语:“你在哪里呢……”
不等其过分温存,那原本属于温柔南乡的暧暧氛围,被突如其来的寒气给粗暴地击破。弹指一挥间,冰雪漫天,银白满树,严风锥骨,如临大寒。柳涘瑶哆嗦着背靠树干,皮肉似乎要被风雪给皴裂。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天地因雪白而相连。
在这片混沌白茫中,一声可怖的嘶吼声穿透猎猎寒风直击进柳涘瑶的耳膜。她抬眼目视前方,心脏开始狂跳。
一团灰黑色的身影渐渐向她靠拢。这是一只身形纤长壮实、浑身布满莹蓝碎冰的雪怪,上下两颌稍一打开,满口獠牙便会显露,兼有阴冷寒气往外冒。
“我是雪神滕六,这里是我的领地。现在,赶紧从那棵树旁离开。”它开门见山道。
“凭什么?”柳涘瑶以身挡树。直觉告诉她面前的这只怪物跟“神”无半点关系。
“这里是我的领地。”它再次重复,“赶紧滚开。”见柳涘瑶仍然一动不动地护在树前,雪怪开始愤怒地低吼起来,与此同时瞬移到柳涘瑶的面前,伸出板钳一样硕大的冰爪锁紧她的喉管。
柳涘瑶艰难地喘息着,额角青筋凸起,脚尖几乎离地,她用两手拼命地扒扯冰爪,可是无用,触到透彻心扉的寒意后,反倒使大脑更加麻木眩晕。
她费劲保持着清醒,透过猛烈的气流去看雪怪的眼睛。在与之对视的那一刹那,一切都明了了——那双恶心的泛着水光的眼睛,跟许鹿尔的如出一辙。
它就是许鹿尔的真身。
“怪物。”柳涘瑶用力瞪着它,磨牙碾齿地吐出了两个字。冰爪的握力更加大了。
“不能就这么死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蹦出,像涟漪一般愈扩愈大,又像虫鸣一般越传越响。信念在瞬息间坚定——她要灭了这怪物,这个原罪的重环。
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业已感觉不到半分严寒。与之紧贴的树干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热量,枝叶上的积雪开始迅速消融,如心火般炽热的颜色重新展露,似几点红墨晕染在了白卷上。
片晌过后,烈风裹挟着数百朵海棠花编织成了一匹绸锦,萌发了自我意识似的环绕在她与怪物之间。
柳涘瑶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双眼稍阖,等再次开启时虹膜深处点点冷紫光乍现,精灿了整双眼眸,发根处的赤褐色一路燃至发尾,延伸了藻发的长度,身躯则被数片花瓣包绕,暖光闪耀,旋即一件月白底暗金纹的裙衫代替了破衣旧裤。
雪怪被灼骨的滚烫惊得连连后退。它低声吼叫着,缺失了原先的气势。
那流水似的海棠绸锦最终化成了一把盛气凌人的长剑,牢牢握在了柳涘瑶的手心里。当雪怪退至大约十米远的时候,柳涘瑶眼色一凛,步履生风,向前小跑几步,又忽地旋身一跃,身影与剑影凝成了两道利光,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破开长空直击怪物的面门。
雪怪以臂格挡,免去了毁相之灾,却被摧山倒海的力道给击得连滑数米远。锋利的脚爪在厚厚的雪中硬生生撕开两道刺目的裂道。
不给它留半会喘息的余地,柳涘瑶顺手挥耍了几道剑花后,踏雪凌波,眨眼之际便闪身至雪怪跟前。三五次光影掠过,坚冰似的胸腹被划出几条骇人的口子,黏稠的黑色□□爆浆般的涌出,倾泻而下,玷污了满地洁白。
“这一击,为砂棠。”柳涘瑶敛了剑,平稳道。
怪物龇牙咧嘴地咆哮着,挥着利爪向她攻来。柳涘瑶反身一挥,那肢冰胳膊就冷不丁地坠在了雪地上,滚出了数米远。断臂处的切口像未关拢的水龙头,喷涌出了更多的黑色液体。
“这一击,为柳絮。”她说。
怪物长着血盆大口,哀嚎声裹挟着气流窜出了口腔。不等它动作,柳涘瑶猛一矮身挥臂,两条长腿就被利刃划出了两道平直的黑线,切口出一交错,腿与身就一分为四,各自为营了。
这下雪怪连嘶吼的力气也没有了。它只是扭曲着本已狰狞不已的脸面,怒视着柳涘瑶。
“这一击,为柳涘瑶。”她呼出一口气,退后几步,“最后一击——”
柳涘瑶正说着,就偏了身子,以掷铅球的力道自下而上将长剑向斜前方一甩,流星镖似的剑旋转成圆弧,寒光凛凛地切过雪怪的脖颈,然后“噌”地一声深深插进后方的一块岩石里,震落了两层积雪。
雪怪头颅点地,硕大的表白里黑的身子也应声而跌。
柳涘瑶目不斜视地走到雪怪的尸体旁,半蹲下身子,一掌穿其胸,将尚在猛跳、外部裹着一层冰壳的心脏一把扯出并捏碎,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她起身来到岩石边,稍一使劲便将长剑从岩石里拔出。接着,她说出方才未说完的话,语气中陡添了几道落寞——
“为了许念一。”
话音刚点地,一阵自地心里传来的沉闷声响震动了整个山体。岩石,枫树,海棠,尸体,乃至整个天地,都颤颠起来,传出了尖棱刺刻玻璃和门板的声音。
柳涘瑶紧敛眉目,手握剑柄,凝气站定。
一声刺耳的爆破锐鸣呼啸而至,四周玻璃质地的景象零散了一地,随风飘逝。
柳涘瑶孤身携剑遁入了暗无际涯的虚空。她闭上双目,想安定心神,但拳头大小的器官却失了常律,不断提速的鼓动声响由肉身传至虚地,空洞洞地回荡着。
当再次睁开眼睛,柳涘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雾气弥漫的山脚,目光所及的是一弯湿漉漉的青砖石台阶。山路逶迤前行,在极目之处被浓厚山雾遮掩。
她屏了气,不假思索地踏上了第一块青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