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我们是同道人喽。”许念一牵强地开玩笑。
“错得离谱了,孩子。我跟你不同。”叶禅秋的眼睛睎得斜狭,里头有意无意地透出光来,那是一种近乎鄙夷冷酷的光,通常闪烁在钛合金的手术刀刃上。
许念一瞧着她,心被刺得哆嗦。她问:“怎么?你还想得到什么圆满结局不成?”
“不然呢,我现在做这些就是为了达成我的目的。也可以说是你的目的。”
“不要扯上我,脑子虽然换了副身体,但也不至于跟着降智。”许念一坐起身,想下地试试。可她刚一站起身,那脑袋就像瓦甑里的糕肉,被上涌的血气蒸得粘糊发昏。
叶禅秋上前几步稳住了她的身体。“穷途末路了还死鸭子嘴硬,真的是佩服。”她讥讽道。
沉默了片刻后,许念一忽地抬头,攥紧她的衣领。“你怎么跟我保证?”她飞快而低沉地询问她,直抵人心的秀目泛着坚冷又凄苦的泪光。
叶禅秋再次露出了恶魔般的微笑。她将胸前那条腾飞禽鸟状坠饰扯下,举到许念一的正上偏侧的方向,缓缓开口:“之前跟你说过,这是叶玄初给我的唯一的生日礼物,对我而言十分珍贵,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许念一依旧不依不饶地看着她,眼神中多了几分荒唐。
叶禅秋浅笑了片刻,进一步解释:“这里面有我一半的灵能,一但你发现我撒谎,完全有跟我对抗的实力。”她动作轻缓地将坠饰佩戴到了她的脖颈上。
“我要确保你按照计划行动,必需监控你,这就当作为交换——”她捏按住许念一的后颈,命令道,“头向左偏。”许念一如她所言。
叶禅秋低头伸出獠牙,紧接着极速刺进她那柔嫩、纤筋明显的颈项里。短暂接触后,有一股冷彻脑髓的液体注入进她的身体。许念一痛苦地呻吟着,膝盖发软,险些跪在地上。
叶禅秋始终紧紧地桎梏着她,也给了她着力点。
许念一惊恐地看到她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转换成了黄底乌瞳的鹰眼。
她奋力推开了她。
受到一股怪异而强烈的力量冲击,叶禅秋狠狠地撞在了红木办公桌上。那桌子竟然“噼咔”几声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叶禅秋两肘作支点,将上半身撑起,正欲翻身挺立,不料许念一在电光火石间闪现到她的跟前,然后高抬起左腿,毫不留情地踏向她的腹部。
叶禅秋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但是她还是推开了许念一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摇晃着上前,捏住她的双肩,用鹰隼才拥有的阴鸷目光恶视着她,一字一顿道:
“不准违背我,要不然,我们都得死。”
“我要是不呢?”这次轮到许念一用那种鄙夷歹毒的笑容诘难她了。
从推开叶禅秋的那一刻起,许念一就感觉身体深处有种莫名的顽力破土而出。她不想抑止其蹿腾蔓延的步伐,任由它灼烧内里的冰寒冷寂,侵噬那具千疮百孔、屡遭蹂躏的枯黑魂体。
许念一感觉叶禅秋的手指变得尖锐似钩,直直地嵌到了她的皮肉中。她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
不过没关系,事已至此,她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笔直地回望过去,以差不多的力道掐着叶禅秋的脖子,眼睛里跳燃着自深渊腾起的暗焰,被泪水与愤恨洗刷的双眸此时竟通亮无比。
叶禅秋的眼皮有些耷拉了,但她仍伏到了许念一的耳边,拼尽最后的气力低喃道:“你的朋友汪洋,现在正和一头吃肉喝血的怪物在一起,现在差不多已经到浮海山了,还有,你的素亲被害死了,咳!咳!”
许念一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似乎没听清一般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是你自己害死她的。”叶禅秋咧了咧嘴,沾着鲜血的獠牙牙尖略微露出,“感觉心里很燥热吧?你中毒了,慢性,但是是剧毒,我刚才给你注射的,想解毒,你只能和最讨厌的人缔结永世的生死契,讨那些旧派神的欢心,让他们给你解药,否则,你将魂飞魄散,你珍视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许念一好像能听见脑神经被烧焦至崩断的声音。她咬紧槽牙,用蛮力把叶禅秋扳倒在地,然后骑跨到她的身上,握拳抡她的脸,直至其昏厥过去。
最后许念一用沾血的手揪着她的衣领,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全都怪我吗?她们的死和活,都因为我吗?我根本上,只是想有个真正懂我、爱我的人罢了。这样是奢求吗?就算是,它到底妨碍到了谁呢?
她半弯着身躯,一边忿然地想着,一边大声地哭嚎。透明的泪水汇集到下巴颏,然后雨点般滴落。在这几乎静止的时空里,血与水交融,痛与恨共生。
将近一个钟头的抽泣与宣泄,狂风暴雨终是止住了。
许念一翻身躺在地板上,闭起眼睛,过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离散架的红木桌不远处的衣柜前站定。柜门被她打开。宽大的睡裙自其消瘦的肩头滑落,软软地塌在地面上。
一套崭新的重灰色的修身西装赫然映入眼帘,很显然,这是叶禅秋为她准备的。
对着镜子,从衬衫到马甲再到领带,似有大把闲暇时光般慢条斯理地穿上。弯腰系好低帮皮靴、整理好裤脚后,她挺直腰身,稍抬起下巴,看着镜中的“砂棠”如何一点点地沾染上自己一贯嗤哂的笑貌。
她要复仇,诛杀所有的始作俑者。更要与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作别,斩断一切罪孽的根源。
她重新折到叶禅秋的身边,蹲下,将用来捆发的沾血绳缎解开,然后起身朝大门那边走去,一边思索着接下来的行程,一边将及腰的黑发束起。
办公室里的灯熄灭了。
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从斜里横切出一方幽绿的光亮。许念一不轻不重地踢踏了一下,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她侧身凝住,透过落至脸庞、较为蓬乱的发弧瞥了房间一眼,然后利落地走出,并将房门关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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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轮事故案发当天,在接待室内跟夏昀焆激烈地争吵时,柳涘瑶其实察觉到了有人在门口摄像,而且她有种强烈预感那人就是许念一。
她很想快点了结争吵,但夏昀焆仍是不依不饶。过后她急着去找许念一,但被夏昀焆的好友兰蒂半路拦截,对方称许念一已不在船内。她不信,执意去舱房找人,却不料被兰蒂两个人高马大的随从硬拽出游轮门舱,然后被强行拖到一辆车上带回了家。
途中兰蒂跟她打了一通电话,说早就知道“许依榕”就是许念一。如果想见她本人就到公安局去找,因为她重伤了夏昀焆。
接着说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把夏昀焆交给我,我会照顾好她的,请放心。
柳涘瑶叫她把话说清楚。
托人调查过这个有意思的小怪物,我很确定她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兰蒂回答。
夏昀焆躺在医院,或者被送进牢里,都只会孤身一人,再也不用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正合她意。
扭曲的变态。柳涘瑶送出这么一句评价语后,结束了通话。
之后的那几天,柳涘瑶阻断了一切社交活动。她呆在家中,想要理清思绪。她深明这些看似错综复杂的事情有着同样的发源地。
林梦申也好,夏昀焆也好,兰蒂也好,她们都跟许念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林梦申跟自己交往是她推使的,夏昀焆杀害林梦申也是因为她,兰蒂则是看准了许念一的偏执从而利用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全部的线索都指向许念一。对的,是那个为无果的禁断之恋疯魔的许念一,不是那个柔韧敏弱的砂棠。
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能让前世那个完美无瑕的人变成现在这样?是作恶多端的上神搞的鬼?还是自己的记忆混搅不清?
她又突然自责懊悔起来,除了许念一的原因,她自己也是导致这场悲剧的重要一环——要是当初不那么小肚鸡肠,压制住了一时而起的报复心,不与林梦申交往,不将交往的事情公开,那么许念一也就不会走极端,兴许那以后的一切事情就不会再发生。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柳涘瑶忽地记起那个神出鬼没的叶禅秋来。客观意义上来讲她是自己的恩人,十五岁那年,在胭棠峪,叶禅秋救了自己。她原本是青鹓教大护法,拥有可怕的神力,能让人起死回生,也能改变人的思想和性格。
更重要的是,叶禅秋能通过属于未来的高超医科手段在人脑内移植并唤醒本已尘封的前世记忆。
“从现在起,去寻找你前世的爱人,跟她在一起,她是你难逃的宿命。”这是叶禅秋说过的话。
这句话的意义是明确的,但叶禅秋的做法是含糊的。她完全有本事让过去的柳絮取代现在的柳涘瑶,而不是混淆了两世的记忆,拖泥带水地让柳涘瑶既是过去的自己,也是现在的自己,浑浊了她的灵台清明,让她恍惚度日,深陷迷惘的泥淖。
她的目的并不单纯。就好像——一半是为了完成任务,另一半则是为了成全私心。
柳涘瑶想弄清楚这一切,想破除迷困内心的魔障。她必须行动起来。但是她的令亲将她暂时禁足。原因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有了青鹓教撑腰,联城政府扫黑扫得格外严,哪怕是门阀财团也不放过,夏家出了那档子丑事,社会舆论一下子就压了上来,联城原属长许杜笙本来就看不惯夏氏家族,一心要拔断它的根基,与青鹓教肯定是一拍即合。二对一,夏家果真遭了殃。
待许政府和青鹓教清理掉夏昀焆令亲那方的黑手党后,就很快盯梢上了位于“阳光正道”上的夏氏房地产集团,令各部门搜集与之有关的各类营私舞弊、与□□沆瀣一气的证据,夏家和柳家本来关系密切,只想赶快断了来往,以免受牵连。但是夏家就算真的栽了坑也要拉一个陪葬的。柳家自然而然成了她们的靶子。
柳涘瑶的令亲担心她受害,成为夏家的把柄,于是就将她封锁在家中,命令保镖二十四小时无间断看守。
柳涘瑶焦心如焚,在家的几十天好比坐牢,让她度日如年,寝食难安。不过再怎么悔恨也无法改变即成的事实。
令亲允许她出门时,许杜笙已经当上了国首。夏家的势力基本上被清除殆尽,而柳家也承受了相应的惩罚,没有被赶尽杀绝,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原本柳涘瑶想来探望许念一。可是当她驱车来到城郊监狱打听了一番后,得知许念一已被转到精神病院,没有医生允许不得随意看望。
她大为震惊,心脏上横压上了一块飞来石——这个消息让她喘不过气。等平稳住情绪,一番思虑后,她决定做出行动。
一种更直白的感觉告诉自己,许念一不在病房。
当下,柳涘瑶正驱车疾驰在通往许家组的高速公路上。
她当然知道皖山山谷里的胭棠峪跟“砂棠”有着直接的关联。回忆告诉自己——肃族,就是古代的肃国;皖山,是昔时肃国皇家避暑之地;胭棠峪中漫山海棠,则是那个好色的国君——柳絮的令王为了博得砂棠的欢心,命人种下的。
当年肃国国君强行将柳絮与砂棠拆离,不仅是因为她厌恶两个毓子的不伦之恋,也是因为,自己对绝世美人求爱无果,自尊受挫。气愤与挫败的双重冲击下,无能者只能用最为卑劣的手段进行报复还击。
多可笑呵,分明是两世经历,却阴差阳错地连缀起来,前世在满山边野的赤红中看到令王毫无保留地热烈追求砂棠时有多么痛苦,今世身困胭棠峪、眼睁睁看到亲人渐行渐远时就有多么绝望。
两世的浓烈悲戚之绪杂糅着合力向她扑过来,那泪水就再也不满足于在眼眶中徘徊,扑簌簌地砸落,洇湿了她的前襟。
她现在只能凭靠着直觉,前往她的目的地。
记忆这种东西,总是会骗人的吧,更何况是前世的记忆?那零零散散的真实无比的生活碎片,列锦般的在她脑内涌现,集市也好,寺庙也罢,就连那湖泊岸柳,也与那天去许家组祭演时途中所看到的那些景象高度吻合。
会不会有点太巧了?这些碎片不是无缘无故地冒出的,一定是在暗示些什么。
少毓砂棠在被逐出宫门后的那几年时间,柳絮就如同现在的自己这般焦虑难安,一心只想要找到心之所属。
她是如何找到的?用什么样的方式找到的?在哪里找到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尚未成型,只是柳涘瑶必须给自己一个方向,就算不够确切,看不到令人心踏实的尽头,也胜于一直呆在原点不动,束以待毙。
车急刹在许家组的公交车车站旁边,惊飞了几只啄食的麻雀。
柳涘瑶下车后,飞速地扫视了四周一眼,不假思索地向一条铺了青石地砖、道旁设有崭新路灯的道路跑去。
分明只来过一次,柳涘瑶却仿佛形成了肌肉记忆般的轻车熟路。记忆的罅隙越扯越大,里边照见的内容愈发清晰,恍若隔世感也越发强烈。
从许家组的北村一路跑到中商西河一带,柳涘瑶的脚步越迈越吃力,到最后竟头痛欲裂地屈膝伏跪在了河畔的一条长凳旁边。
这条长凳,就是祭演当天柳涘瑶路经此地时,许氏姐妹同坐的那个。
她浑身颤抖着喘息,胸口似横刺了一根鱼骨。
之后的事,全被她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