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沟渠 第2章 结盟

天还没亮，严城城外、赤水河边的月下亭已坐了一个人。

缪月身披黑色大氅，皮肤冷白，眉眼间具是锋锐，细看之下又好像有些脆弱。

亭外雪花漫天。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目光涣散，穿过皑皑白雪，唯有睫毛微微颤动。

至今，她还没有重生的真实感。

养伤期间，她终于明白陆熙华为何能给燕平传密信。原来陆熙华是夏国当朝相国之女，在外流落多年，三年前才寻到人，算着日子，正是她身死前后，入宫得到夏皇的盛宠。

方中九国并立，唯夏燕独大，分庭抗礼，两国常相互对战，也趁机合并其余小国。她死的那年，尽管狄易驻守北虞，夏国还是渐起颓势，燕国又因燕平作战打得狄易节节败退，朝臣心生惶恐，夏皇御笔亲拟诏书，遣驻边大将狄易出使燕国，彰显求和诚心。

今年敲定求和，赴边传旨之人就是陆熙华。

缪月怎么都想不到……在她死后，陆熙华成了相国之女，还成了臭名昭著的妖妃。

陆熙华…怎么能骗她呢……

心脏抽痛，缪月的脸被风吹得发红，眼睛涩然，思绪慢慢飘远，记得初次见陆熙华是在军营。

那年她十五，夏国不仅要与燕国打仗，还要抵御其他国家的侵扰，与燕国相近的邻国胡国也时时扰边，因为靠近赤河水，胡国舍弃了逐水草而居的生活，靠近边关的雅真族是胡国最大的部族。

与燕国的仗打得正激烈，义父多次向朝廷八百里加急请求支援未果，这挑大梁的担子便落在了她身上。

义父身体已经一年不如一年，动作也不如以前灵活，两鬓染了白发，年过半百的人没了儿子，还要在战场上拼命。

缪月跟着缪正已上过好多次战场，实战经验一点也不差。胡人变本加利地屠杀边境周边的村镇，北虞涌入大批流民，她向义父请命向胡国作战。

义父受了伤，慈爱摸了摸她的脸，“月儿，你还小，等你大了，多的是仗给你打，胡人凶猛野蛮，这攻胡之战，就别跟义父争了……”

但义父一败再败，危及性命。

在还要防守燕国的情况下，缪月自作主张带了三千骑兵深入胡国，所有人都以为她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她在边境线上将胡人打得如丧家之犬节节败退，名扬万里，夏皇更是亲下圣旨，封她为北虞将军。

也是那一年，缪月的名号家喻户晓。

归城时下了很大的雪，她骑着照眠接受人们的注目礼。

义父在城门口迎接她，高兴得很，哈哈大笑拍她的肩，夸她以后也是名震一方的将军了。

道路两旁也站满了人，对她称赞夸耀不停。百姓们争先恐后递出篮子，送她鸡蛋、蔬菜、水果……阁楼上的姑娘们笑嚷着要挑她做意中人，手绢、各色的花瓣、香果儿一股脑朝着她扔下来。她在欢声笑语中被众人拥护着送到军营。

她没想到有一天也能当将军，也没想到当一名将军这么受人喜欢。当将军并不好受，身上会受很多伤，可看见人们脸上的笑脸，她好像明白一点义父为何要几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北虞。

军营按照义父的要求在每个帐子前挂了灯笼。将士们大口喝酒、吃肉，在最为宽阔的沙漠上为她放花炮。

“轰隆隆”在空中炸开，烟花像碎了的星星。

缪月还没看过放花炮，寻了个僻静处，坐在堆着雪的沙梗边上一边喝飘飘欲仙，一边看烟火，还拿了新淘来的话本子看，上边说的也是女将军的故事，也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她脸上才会露出笑，烟花绚烂，眼底映着五颜六色的烟火。

她也是这样遇见了陆熙华。

陆熙华被两个士兵拉到圆帐子后头，日子特殊，义父并未对士兵多加管束。距离隔了很远，她坐在高高的沙丘上看着那女人面无表情被两个男人摆弄，军营里头这样的事有很多，她知道却本能回避。

她想离开。

可“砰！砰！砰！”的烟火声就像她的心跳，花炮在陆熙华身后炸成一朵接一朵的花，她的脸在雪夜里发光，头发丝在雪风中飘动。

缪月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更不容忽视的是，陆熙华同样注意到了她，那么远的距离，她清清楚楚看见了陆熙华脸上的泪。

缪月也不知怎的，脑子晕晕乎乎走过去，或许是酒的缘故，那时她还没有很好的酒量。雪里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天边挂着一轮月亮，眼底是越来越近的人。

身后炸开的烟花一声接一声。

烟花下的人变得清晰，璀璨、明亮、让人移不开眼。

两个士兵落荒而逃，可怜的女人身上却只穿着深秋穿的单衣，走得近了，才看清衣服颜色是绿色，她的头发上也簪了一根翠绿色的簪子，典型南方人的长相，五官柔和，线条流畅，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左眼下方那颗痣。

头发、衣服都有些乱。

“你还好吧？”缪月束起的马尾也被风吹动，她喝了酒，声音有些嘶哑，却很小声翼翼询问，又看到陆熙华裸露出来的肩膀，被银白色的月辉笼罩，上面落了点雪点子。

她浑身打了个颤，陆熙华表情也有些呆滞，满脸憔悴盯着她，缪月心头涌现出类似心疼的情绪，解下身上的氅衣拿给她。

陆熙华只低头看了看，没有接。

她只好将大氅披在陆熙华身上，小声说，“你想离开这，我就带你离开，到外边儿随便谋个活也比在这好的。”

陆熙华终于动了动，轻声道，“多谢将军，今日没有将军救我，我…恐怕要去死了。”

靠得近了点，陆熙华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廓上，她身上还有杏花的香气，幽幽传过来。

边关很少见花，只有黄沙、大风、挺拔的胡杨树。那香混了雪意，活了那么些年，她才明白原来女人也可以是陆熙华这样子的。

她的脸红了，悄悄退后两步，道：“别说死不死的了，活着就很好了。”陆熙华还是看她，这次神情与刚才有点不一样。她道：“走吧，我带你出去，有我做主，你不会回到那种地方去了。”

陆熙华没应声，不过她听见了跟在她身后的脚步声，心下微松，也在想要不要和义父商量遣散专门供士兵消遣的妓，可这似乎不符合军中定下的规矩，眉头微蹙，纠结要怎么向义父开口才好。

就是这么会功夫，陆熙华一把抱住了她。

又一记花炮冲天轰然而响，雪风在耳旁呼啸。

缪月的心脏不受控制狂跳。

“你、你这是做什么？”连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胖肚酒瓶也在慌乱中落到雪里，飘飘欲仙倒了出来，酒香那么浓烈，裹得满身都是。

腰间的手越收越紧，陆熙华的声音带了哭腔，又隐约有点试探，“就让我服侍你吧，将军。我…什么都能做的，洗衣、做饭什么都可以……”

缪月咽了咽口水，心跳终于缓和一点，她用了几分力气将女人的手扯开，没成想劲太大，转过来再看，陆熙华脸上挂着两道清泪，她有些为难，“我和义父都用不到下人的，你……”

话都没说完，陆熙华又朝她跪下，“请将军救救我吧，我会很听话的……”

缪月皱了皱眉，方才明明都答带她离开了，她还要怎么救，这么想着，话也就问了出来，“你还要我怎么救？”

点点雪花飘落下来了，吹着冷风，花炮停了，陆熙华的脸愈发惨白，她有些不忍，扶陆熙华起来。

陆熙华却握住了她的手，她从都不知道女人的手也可以这么软的，像被阳光照耀过的水划过指尖，完全不像自己的手，粗糙、满是老茧，留着打仗落下的细小伤口……

微微恍神，一阵软热潮湿裹着她的手指，她震惊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陆熙华正在含吮她的大拇指，手指每一寸地方都被舌尖舔过，湿腻带着一点女人香。唇边因为略大的动作润出一点透亮湿润，那双同样湿润的眼眸盯着她。

空气中漂浮“啧啧”声。

这么冷的天，身上也立马热起来，她猛地抽出手，踉跄后退，“你、你干什么！”所幸夜深，陆熙华看不清她满面绯红。

陆熙华拉住了她抽得极快的手，眼眶的泪欲落不落，“出去了，我没可能再活下来，让我留下来吧，你为什么…不试试？”

缪月哑言，心觉荒谬。

月光仿佛更亮了，也更柔和了些。

那双杏眸里闪烁光华。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来这里谋生…… 可谁会想到当年的陆熙华敢来招惹她，更想不到她竟真的救了她，最荒唐的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一回过神，就栽了进去。

患得患失的感觉是从陆熙华那得来的，她从不说，以为那些或明示或暗示的小心思总能让陆熙华明白，可陆熙华什么都不明白，那时她还要因为这事闹别扭，她以为她和陆熙华呆在一起，总有机会开口的。

可这一等，她死了也没等来陆熙华。

陆熙华对她，哪怕有一点愧疚吗？

亭外的风更大了，缪月眼底有泪。风雪的暗影里走来一个人，步子姗姗。

缪月眼前模糊，下意识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响动，藏在皑皑大雪之下，每一步都踩在心尖上。

全身凝滞的血液似乎都躁动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阴影逐渐变成清晰的轮廓，鼻尖却发酸，这是怎么回事…亲身经历过死亡后，能够再看见她想看见的人，只不过隔了漫长又不漫长的日日夜夜，一千多天，她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想过她？有没有再回北虞找过她？

好多问题一下砸中她，恨意莫名其妙没了，见到人都那刻，她还是心心念念，涨满心间的是汹涌而来的疼痛。怒意、不满、委屈、杂糅在一起，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在亭子四周明明灭灭的烛火下，看着陆熙华慢慢向她靠近。

陆熙华穿了一身妃袍，外边套着一件雪狐裘衣，手上拿着绢伞，不听话的雪落到她的身上，她眉梢眼角带着点点雪意，呼出一口气，雪白的凝雾散在空气中。

缪月缓缓站起身，有些发愣，分不清这人是真的还是假的，伸出手去碰，又不敢。

有多久没见面了，三年还是一辈子？

身为缪月的她早就死了，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被狄易一剑穿心，却还是比不过这一瞬间的锥心蚀骨。

她突然意识到，陆熙华从来不曾属于过她。

陆熙华微微仰着头，端出一个笑，“将军等了许久？”

缪月费了好大的力气，话才从喉咙滚出来，“你…”她又该说什么，现在的她对陆熙华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缪月闭闭眼眸，话都堵在嗓子眼，于是转过身去。

陆熙华收了笑，眼神淡漠。

缪月不说话，她亦不说话。

过了一会，缪月又才转过头来，总算表现得没有那么失态。

陆熙华微垂眼睛，嘴角重新带着笑“将军这是不满本宫来迟了？”

缪月与她对视好久，目光带着幽怨，“熙妃……娘娘？”

陆熙华愣了一下，眼前这张脸很好看，凤眼目悬鼻，嘴唇很薄，皮肤冷白。那双眼睛看过来时让人浑身一颤，具有极强的压迫感，因为眼尾的泛红才削弱这种感觉。

“将军想说什么？”

缪月动了动喉骨，眼神闪烁，“…没什么…”说着，坐回了石凳，还是盯着陆熙华，像是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洞。

陆熙华顿了一会，走到她身边。

缪月抬头看她。

陆熙华笑笑，抚上她的脸。

指尖冰冷的触感让她发颤，她想到了过去，恍惚间，陆熙华坐到她的怀里，搂住她的脖子。

“将军这是怎么了？”陆熙华嘴唇凑到她的耳根。

缪月呼吸重了，打了个激灵，只有她知道她曾经缠着陆熙华和她睡觉，将对方搂在怀里，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可陆熙华以前不会这样主动……

那张脸近在咫尺，缪月的心好像跌到谷底，习惯揽住陆熙华的腰，就算是假的，眼前这个人确是真真正正的陆熙华，她抿抿唇，“没怎么…”

陆熙华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将军长得很好。”

“陆、陆熙华……”她有些慌，抬眼看陆熙华。

陆熙华也盯着她。

亭子内罩住的烛火并不明亮，两人之间挤了点微弱的光，光影在脸侧轻轻浮动，陆熙华的呼吸打在她的脸颊，还是杏花香。

陆熙华靠得太近了。

陆熙华捧住她的脸，语气不如方才轻佻，“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那双手慢慢摸到她的眉骨，时轻时重。

“…怎么可能…”缪月因为陆熙华的触碰眯了眯眼，脸色难看，“今日是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

缪月不可能现在告诉陆熙华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没忘，陆熙华来找她是与她结盟的。

“是吗？”陆熙华有些失落，“我也在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相同的两个人…”

黯淡的阴影里只瞧得清陆熙华的轮廓，温热的气息一呼出来凝成白雾，陆熙华靠得那么近，就好像唇要贴上她的。

她不敢动，却又试探着往前凑，就快要触到了，脸庞略起一道风，怀里的温热消失，是比方才更冷了些。睁开眼睛一看，陆熙华已坐在了她对面，似笑非笑看着她。她有些尴尬，瞥开头不与陆熙华对视。

陆熙华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卷，轻轻道：“既我来与将军结盟，便存了诚心，这张图纸是我对将军的诚意。”

缪月有点狐疑，陆熙华从前都不过问她军事上的事，能给她什么东西？本有些好奇翻开图纸，随着图纸打开，眼神却慢慢变冷。

这……是北虞军军营的布防图。

她放下布防图忽难以置信，为什么……陆熙华与她呆在一起的时间那么久，难道不知道义父将北虞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不知是她与义父一起守护北虞？

缪月的心空落落的，比知道陆熙华骗了她还要难受，似乎有把刀子凌迟她的心脏，捏紧了图防纸，目光冷下来，“你可知你现在的行为是通敌叛国！若我将这证据公开，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可将军不也应了我的结盟邀约？要说死无葬身之地，我也会拉着将军给我陪葬。”陆熙华并没被吓到，缓和声音道。

“你……”缪月着实没想到，区区三年，陆熙华的性子变了这么多。

“我们的目标都是狄易，将军。”陆熙华保持十分镇定的神色，在并不明显的烛光下，陆熙华唇边勾起一抹笑，“前些日子，将军与狄易交战，那狄易用些不入流的法子重伤将军，将军难道不想杀了她？我提供的这张布防图能瓦解她的势力，届时，我与将军一鼓作气，便能将狄易杀个片甲不留！”

缪月好像还没看见过陆熙华脸上如此干脆利落的神色，她颤颤眼眸，“那…北虞该怎么办呢？”

陆熙华笑笑，“这好像…并不关将军的事。”

缪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了，陆熙华说的不失为一个法子，可要让北虞作为献祭的牺牲品吗？上辈子她穷尽一生都在守护北虞，可现在她又成了燕国的将领。真要如此吗，不…不…她得想想，若要杀了狄易，一定还有其他法子……

山巅在天际划过一条苍白的线，寒风裹着雪落到亭内，黑色大氅被风微微卷起，缪月眼神呆滞，起身要走。

陆熙华目光冷下去，“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缪月面颊沾了不少雪花，连眼睫上也有不少，闪着水光，可怜巴巴样，说出话的话却冷若寒霜，“夏国已昭告天下要与燕国求和，现在夏燕两国已经停战了。你还是死心吧。”

缪月没听见陆熙华的声音，刚走出亭子，耳旁“砰”地一声炸响。

“我看将军是没有要与我结盟的打算吧！”

还没反应过来，缪月眼里倒映着一支疾驰而来的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