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熙华风尘仆仆,刚到北虞还未来得及在馆中休息,驿馆上房里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娘娘大驾北虞,臣迎驾来迟,还请娘娘毋怪!”
说着,来人未经通传推开两雕花木门。
她身长八尺,高鼻深目,眼睛和头发都是泛着墨蓝,显然是胡国人的长相,正是狄易。
狄易慢悠悠走进房门,没有向她行礼,整个人略显慵懒,眼底的幽蓝却泛着寒光。
陆熙华赴边之路整整三月,她派去的人一个也未得手,性命无虞到了北虞。倒是命大。
狄易浅浅哼了一声。
陆熙华听闻动静,从圆凳上起身,头上珠翠轻轻颤动,并不追究狄易过分桀骜的态度,脸上堆着笑,对狄易道:“圣上亲封本宫为求和使者,本宫奉旨赴边传旨,本是职责所在。狄将军也不必如此客气。”
缪氏死后,燕国势头渐起,接连对北虞发起攻击,北虞再没有像缪氏驻边时那般太平过,北虞动乱。
百姓对狄易颇有不满。
而求和旨意一到,北虞城更炸开了锅,对狄易的怨恨更甚!
燕皇野心勃勃,近年大操以战续战策略,如今夏国式微又示弱,这求和说得难听点与投降又有何异,无论上头做何决策,说到底,遭殃还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
民心不稳,北虞频发暴动,更是对狄易忿忿不满,人们这才想起曾经的北虞将军当年不过十五六岁,孤身一人与胡鞑对战,何等英勇无畏!其后更是带领北虞军讨伐四方来犯者,从未让北虞陷入任何困境。
再说那通敌叛国罪,若缪氏当真存了谋逆之心,何必又等到如今,那缪正死了儿子都要守在这边关,说是为国捐躯也不为过,这样一位忠诚良将叛国倒有些不可思议。
何况三年过去,到底没查出个名堂出来,此事竟这么不了了之了。
当今圣上是有些昏庸无能,竟派个后宫女人插手国事,可若不是这女人带着求和圣旨来了边关,那缪氏恐真的被人们忘得个一干二净了。
而今风头正盛的狄将军在呆了三年,竟无半分作为,北虞周边不知有多少村镇被燕军和胡人搞得家破人亡……
这位狄将军却仿若都视而不见。
两相比较下来,他们开始叹惋北虞将军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不过十八就殒身战场。
有人不怕死地破口大骂狄易祖宗十八代,叫她“滚出北虞!”
狄易为此事甚感头疼,自是希望赴边求和的旨意能不到便不到。
最好永远不要到!
如此,陆熙华猜测在赴边路上遭到多次追杀,都是狄易的手笔。
狄易深受圣上宠爱,背后还有个夏允贤替她撑腰,深夜来驿馆,动机自是不纯。
要杀人自然轻而易举,她这么个无甚地位的后宫女人又能奈狄易如何?
陆熙华明白这道理,狄易杀她如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若她当真死了,她陆熙华贱命一条,狄易随便找个理由都能搪塞过去。
可她重踏故地,便没想着活着回去…
她觑着满身杀意的狄易,并不害怕,反倒笑了笑,“本宫知道将军不满意我来北虞可将军又怎知本宫来北虞不是一件好事?
“哦,好事?”狄易似乎来了兴致,大拇指在刀的侧面刮了刮:“还有什么好事?娘娘不妨说说。”
陆熙华看了看狄易,狄易刀上映着她的脸,她平静道:“不如本宫与将军做一个交易吧。”
狄易没出声。
陆熙华继续道:“本宫对军事作战了解不多,不过赴边途中也听闻那燕平便如战场上的疯狗,咬了人就不松口,屡次向北虞开战,想必,将军颇为苦恼。”
狄易又出声了,“娘娘继续说。”显然感了点兴趣。
陆熙华道:“本宫愿意助将军杀掉燕平!”
狄易的唇边勾起一个弧度。
“本宫可以假意与燕平结盟,只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还请将军把北虞军军营的布防图给我。”
狄易收了笑容,蓝眸映着烛光,嗤笑道:“原来娘娘行事如此卑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假意与燕平结盟?娘娘恐怕异想天开,那燕平可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你以为你此去还有命活着回来?还是娘娘以为凭借你的姿容,能将燕平迷个七荤八素?娘娘,这是在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不是那淫乐靡靡之地。”
人们都知道这位流落在外多年的相国之女是怎样一副奴颜婢膝的谄媚样。
在夏京谁瞧得起这位娘娘?
狄易也有些嫌恶,“今日来便是与娘娘做个了断,这些话你留到地底下去说吧。”
她何尝没想到与燕平勾结,她都没办成的事,陆熙华怎么可能做到,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若要燕平与她结盟,怕是比登天还难。
话语漫不经心,却带着森森寒意,那刀也一并落了下来。
可怎么能死呢!
陆熙华的脸白了白,却笑出声来,那笑有些扭曲,“你敢杀我么!狄易!我是承平帝最宠爱的妃子!就算我死了也得拉着你垫背!你看不起本宫,本宫何尝看得起你?今日你敢对本宫动手,你的女儿之身便从明日不保,本宫可不敢保证……”
架在陆熙华脖间的刀却是没再往前,狄易冷笑,“威胁我?”
眯了眯眼,她不知想到什么,收了刀,十分爽快地把布防图给了陆熙华,“不过一张废纸而已,我可就等着娘娘的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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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熙华想不通狄易为何这般容易改变主意,看着那箭,她突然想通了,狄易如此痛快——是想借刀杀人!
那箭偏离了方向,离她越来越近,她站在原地,有些呆愣,做不出任何反应,难道她真的就这么死在这吗?
猛地,她被拉入一个胸怀。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缪月抱着陆熙华在地上滚了一圈,那箭插到木柱上,“咔”的一声,直接射穿了,可想而知用了多大的劲。
滚出月下亭,她又将陆熙华扶起,冷眼觑着周遭幽幽的黑,眉间凛着寒意,问陆熙华,“是狄易的人?”
虽是问,心中已有了答案。
这群人的目地是她和陆熙华两个人,准确来说是陆熙华更为合适。
除了狄易,她想不到其他人。
眼里浮现杀意。
黑衣人涌了出来,将月下亭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包围她和陆熙华,慢慢逼近。
缪月一看便知这十几人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她面上平静,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她身上还有伤,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带着陆熙华成功杀出去。
她低头看了看,陆熙华的面色惨白,睫毛轻颤,盯着她,“…你会杀了我么?”
缪月浑身一颤,陆熙华这是说的什么话,她何时对陆熙华动过杀心……来不及想太多,黑衣人们一窝蜂冲过来。
她拔剑格挡,原身实力比她强悍,勉强破开一条生路。
喘了口气,推了一把陆熙华。大雪模糊了她的双眼,好像又回到了那日的战场上,那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这样全身刺骨的冷,眼底却有些热,冲那看不清的身影嘶哑道:“快跑!”
后背一痛,划了一刀便有新的一刀补上,直到慢慢卸力。
她瞧着那彻底消失在雪夜中的身影,咚的一声倒地,冷……真冷。
连她这么耐冷的人都受不住,她可是在北虞呆了一辈子啊,什么样的冷天没见过。
她的心一阵阵痉挛。
她仰头望着苍穹,雪花飘落的缝隙里能见着隐隐的月光。
真奇怪,下这么大的雪,还能看见月亮。
死士继续朝她扑来。
雪花落到她沾着血的脸上。
她阖上有些湿润的眼睛,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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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是很昏沉的阴天,灰红色的乌云要塌下来似的。
缪月在北虞城门口等回京述职却滞朝半年归来的缪正。
她早早地就来等了,半日过去,终于看见一队人马从官道上驰来,她疾步走上前迎马,搀扶缪正下马。
缪月面上做不出什么大幅度的表情,不过对缪正的观察倒是细致入微。
半年未见,义父远不如走时那般精神矍铄,两鬓斑白更甚。缪正依着她的手稳当落地,随即拍了拍她的肩,爽朗笑道:
“好月儿!大半年未见,你又长高了几分,果不愧是我缪正看重的人,颇有老夫当年的气势!”
缪正年俞半百,常穿一身金霓兽皮革盔甲,只不过他身形微胖,腹吞上的金霓兽随着肥肚颤动。
若不是这身战甲,单凭借这张笑起来连眼睛都看不见的脸,恐怕没人相信他便是镇守北虞的戍边大将。
缪月朝他躬身,“义父谬赞!”片刻,她又道:“只是圣上召义父回京事发如此突然,且还滞留义父半年有余,不知圣上所为何事?”
缪正面色一沉,富态的脸上生了几道深深浅浅的皱纹,又转头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士兵,与年前带走的相比少了大半,
他沉沉叹出气,“功高震主者身危,名满天下者不赏!月儿啊,缪氏一族百年前拥护夏氏贵族,自开国后便一直戍守边域,世代如此。可锋芒太露,终归成为众矢之的,缪氏如今传到老夫手里,辉煌早已不复以前,圣上还是心生忌惮,月儿,你可明白此中道理?”
狄易手握禁军兵权,而她和义父则在驻守北虞,一个在朝廷,一个边关,正好达到皇帝所希望的相互制衡的目地。
胡国一战,狄易自请出战,胜后,她竟下令屠城。缪月身为副将,力阻狄易。
此战后,她被夏皇敕封北虞将军,狄易隐显颓势,可她却企图压制缪氏。所谓“不跪夏皇,只跪戍边大将”的传言彻底把缪氏推到风尖浪顶上。
夏皇恐起了猜忌之心。
只是那时缪月还不明白,只隐隐觉得此次义父迟迟未归,与她有很大关系。
缪月脸上带着几分愧色,“义父……我是不是做错了?”
缪正与她并排相走,并未立刻言语,沉默片刻,习惯性地抬手拍拍缪月的肩。“‘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月儿为军八年,难得有这份赤忱之心,义父为你而骄傲。只愿你能坚守本心,毋要滥杀无辜。我等杀孽过重,此本为你累积阴德!”
……
场景突然变化。
森森白骨混着血嵌入暗红的天空,垒得了一座用人骨堆砌的坟冢,直破云天。
她往前跑,却始终都摆脱不掉声声凄厉惨叫,无数赤河战场的冤魂朝她叫喊,“偿命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出自先秦屈原的《离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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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杀祸(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