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只有风吹过细雪的声音夹杂着呼吸。
两个丫鬟都被自己的联想吓的不轻。
过了好一会儿,润儿率先反应过来,低声嗔怪道:“小姐就别故意吓我了,您之前不还说,坊间传言不可尽信,老爷在边疆,也有生啖人肉,用头盖骨喝酒的传闻呢……”
话说到一半,她想起自己好像不该把弄权的阉人跟自家老爷相提并论。
祁玉笙瞥了她一眼,忍笑道:“分明是你自己吓自己。”
她只是说了一句那人是谁罢了。
见小姐并不在意先前失言,几乎在诋毁老爷的话,润儿又忍不住贫嘴:“原以为大权独揽的太监,准是弯腰驼背,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妖精,没想到炎掌印竟然这么年轻……”
而且还一表人才,让人很难联想到那些可怖的传闻。
“我当时还以为,那是哪位与小姐有旧的宗亲王爷之类,所以才总盯着小姐瞧。”
不然她也不会每次回头,都能对上炎问寒的视线。
珠儿在旁边扯她衣袖:“可别乱说乱认了,久居中京的宗亲几乎都死光了。”
生怕自己这不知分寸的妹妹在外头惹祸。
祁玉笙莞尔。
从前这炎太监在高祖身边当差时,便将高祖皇帝笼络的不知东西,差点同他拜把子,微服出巡时都直呼过贤弟的。
高祖的义弟,那就是今上的义兄,简直该封个王爷。
这样大权在握,替皇帝日理万机的人,应当是不会有闲工夫来为难她的。
胡乱休息一夜,第二天,没等来太后身边的女官,反而有内侍来传唤,命祁玉笙去面见圣上。
她进宫时很是低调,哪怕是路上撞上别人,也只会以为是太后请进宫来讲佛的女尼,不知是哪个知晓她身份的缺德东西,将这事儿捅到了皇帝那里。
事已至此,总不能抗旨,祁玉笙略作准备就跟着宫人往永安殿去。
春寒料峭,空气是极清新的,直等到了永安殿,一推开门就有脂粉味儿跟酒臭混杂的气味,热烘烘的往外飘,熏的人脑袋痛。
祁玉笙缓缓步入,只听得调笑声不绝于耳。
自认为走到了个合适的位置之后,她双手合十,刚要行佛礼,就听一句:“嗯?孤的未婚夫人来了?来,过来让孤好好瞧瞧。”
她抬头,就见面前榻上,只穿着寝衣的男子正饶有兴味的打量她。
命令来的突然,祁玉笙并未来得及将青丝梳的整齐,几根乱发从僧帽边漏出来落在腮边,衬的肌肤凝白似雪。
寻常肤色极浅的人,往往唇色也淡,素面朝天就会显得无精打采,偏她天生一点樱唇,不施脂粉仍旧娇艳夺目。
三年青灯古佛,不掩仙姿玉色,神情寡淡而疏离,却还是让终日在风月中打滚的男人眯起了眼睛,遐想着若她沾染艳**色,该是怎生光景。
祁玉笙只扫了她这大难不死的未婚夫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去。
男人相貌是不差的,只是眼底带着纵欲过度留下的乌青,皮肤似乎很薄,透出血管的脉络,以及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酒色带来的红。
而在两侧侍立的宫女,衣衫都未穿妥当。
多看一眼都要长针眼。
皇帝却是饶有兴味的看了半天,摩挲着下颚与她搭话:“在尼姑庵里这些年倒是没养瘦了你,只是僧袍不换也就算了,脂粉都不涂,事到如今,仍旧瞧不起孤?”
他果然兴致勃勃的扮演着话本子里郁郁不得志的主人公,过去落魄遭人冷眼,如今青云直上,便可磋磨从前瞧他不起的妻子和岳家。
祁玉笙不卑不亢的回应:“贫尼并无此意,于出家人而言,世间生灵无高低贵贱之分。”
本朝重佛,她作为僧人这么说话倒是没问题。
皇帝大约也多少顾忌着她是太后请进宫来的,虽然皱眉,却没直接发怒。
半晌安静,随后他哼笑一声:“倒也别有趣味。”
出家人也有出家人的好处,就让她一直做个带发修行的尼姑,而且是等同娼妓那一种姑子,夜里将他当做恩客一般侍奉。等她在灯下泪水涟涟,便可奚落道:“当年是你不愿做皇后,只想做个姑子,如今让你得偿所愿,你哭什么?”
他想的心头火热,自顾自的兴致高昂,霍地伸手要拉祁玉笙掩在粗布僧袍之下的手臂。
可他只抓到了一片布。
祁玉笙心内轻嗤。
这人大概是忘了,当年刚被赐婚时,他不知收敛仍旧寻花问柳,有一日醉醺醺的刚从花街出来,正撞上了她这个未婚妻,也不知是单纯看她美貌便起了歹心,亦或是知道这是他认为有皇帝赐婚就可以为所欲为,竟直接上手就要将人拖走。
然后就被祁玉笙借力打力,甩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如今地位不同,她不能光明正大的对皇帝动手,但也不会束手就擒就是了。
皇帝探身过来,却什么都没抓到,没维持住平衡,在台阶处踉跄了一下,若不是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过来扶住,就要往日重现,再摔摔个五体投地了。
但虽然是没摔,却也是狼狈非常,先前耀武扬威的劲头霎时化作怒意。
这怒气原本是冲着祁玉笙来的。
虽然没证据她躲了,但他也不需要证据。
然而往前走的脚步又一次被绊住。
皇帝低头,见是先前左手边的宫女下床时手忙脚乱并未系好腰带,绿色丝绦垂刚好绊住了他的脚腕。
原来害他在前未婚妻面前出丑的是这个宫女。
皇帝的计划被打乱,仿佛戏台上陡然被断了所有丝弦乐声,愣在原地的角儿,虽然在场没人敢出声,但他已经听到了满堂倒彩。
他脑子里的浆糊瞬间沸腾,反手将榻边还冒着烟气的香炉砸在了宫女头上。
永安殿内,宫女突然遭难,额头上瞬间血流如注,却是不敢痛呼求饶,只死死咬着嘴唇,颤抖着跪伏于地。
皇帝还要再打,突然被一只芊芊素手拉住了袖子。
“够了。”
皇帝充血的眼珠子往后转,对上祁玉笙平静的面庞:“你要拦着朕惩戒这贱奴?”
祁玉笙只道:“何必在寝殿之中见血光,煞气太重,也容易冲撞了龙体。”
皇帝鼻息间满是她衣袖间透出来的檀香味,不算浓重,却并未被寝殿里带着暖与艳的熏香与脂粉气压下去,叫人心内的戾气也平和了几分。
瓷白面庞上的神情平和,倒真像是心念纯白,一丝污秽也无,只慈悲看待众生的……飞天神女。
他突然就感同身受了纣王面对女娲像时的心境,让人想亵渎,却又自惭形秽,不愿那么直白大胆,坏了意境,只好提笔赋诗。
男人面上露出了个病态的笑:“早说嘛,原来是你怕见血。”
他将染着血的香炉丢到一旁,随口吩咐道:“把这贱人拖出去。”
那只刚还抓着香炉的,沾了鲜血的手只随意的在寝衣上抹了一把,就要拉她过去同坐。
祁玉笙哪可能顺着他的意思,反客为主,隔着衣袖捉住了皇帝的手腕,硬生生将掌心翻了上来。
先前抓着滚烫的香炉,他掌心不光皱巴巴的满是汗水,还被烫出了一溜水泡。
“这伤耽误了恐怕要化脓受罪,陛下还是传太医来瞧瞧吧。”
早年五通散被封禁,但民间仍旧有方士兜售不断更换名字的所谓仙药。这仙药服下之后,乍一看好似是人更清透了,排出了浊气显得仙气飘飘,其实是皮薄如纸,脆弱易伤。
北地苦寒,一个被流放的王爷没法和从前一般肆意享受作威作福,自然会想尽办法来让自己爽快。
时铄在登基之后疯的厉害,喜怒无常,就是长期服用仙药的后果。
皇帝原本没觉出痛来,如今被她一提醒,才意识到自己整只手都在火烧火燎的疼,立刻让人宣太医来。
片刻之后,头发花白的太医赶过来,将水疱都挑破。每一针下去,皇帝都疼的龇牙咧嘴,仿佛方才浑不怕痛抓着热香炉打人的根本不是他。
皇帝染指美人的心思早就被疼痛冲散了,祁玉笙掐着这时机告退,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随她去。
等出了永安殿,冷气扑面而来,吹的脸颊生疼之余,也吹散了脂粉和酒臭混杂而成的复杂气味,呼吸都顺畅起来。
本来她就是铁了心触怒皇帝,让他满心只有愤怒而无色【】欲,这样大不了就是被挨上几下,总归自己会些粗浅武艺能护住要害,死不了的。
而她浸润在衣衫里,浓的让她都昏昏欲睡的凝神香或许也能发挥效用。
祁玉笙长舒一口气,心内涌出劫后余生的荒谬之感,假如当年特意拦住往辽州贩药的方士,授意其在仙药里放上十倍的朱砂,直接把时铄在登基前毒死,或许就没有如今这些麻烦了。
但当时,谁能想到时铄能当皇帝呢?
祁玉笙叹了口气,盘算着若明日太后还不肯召见她,她就强吃些自小不耐的果子激出满身红疹,装上半月水土不服再从长计议。
出来时看到急匆匆经过的宫人身上沾着血迹,便将人叫住,询问先前拖出去的宫女会是什么下场。
她误打误撞竟然毫发无伤,却让无辜宫女被牵连,自然是要尽力救一救的。
那宫人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愣了一下才道:“就撵回去自生自灭了吧,陛下没说要将她杖毙,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她的命了。”
祁玉笙继续问那宫女的名字和住处,打算等回去之后,差人给她送些银钱伤药过去,就见面前的小宫女陡然瞪大了眼睛看向她身后,随后立刻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她转头,就见炎问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
“娘娘果然是悲天悯人,自顾不暇,却还有心思救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