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人嘲讽,祁玉笙心态很是平和,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管是她还是祁家,都跟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太监没有瓜葛,但人家就看不惯你,你也没办法。
她在宫内无依无靠的,惹到她等于惹了一团棉花。
她凝视炎问寒片刻,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个佛礼:“那位施主的劫难由我而起,我自然应当施以援手。”
炎问寒站定的地方,比她低了三阶台阶,故而只能微微仰视她,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他一挑眉,略带戏谑的轻声笑道:“娘娘,宦官品阶再高也是奴身,在宫外玩闹也就罢了,哪有进了宫还给我行礼的道理。”
祁玉笙垂眸。
先前一听他开口说话,祁玉笙就觉的声音有几分熟悉,有了后头这句,她立刻确定了,原来不是毫无瓜葛。
几个月前,二人曾是见过的。
祁玉笙带发修行的几年里其实经常离开静岳庵,她修行并不诚心,只是出于对各位师太的尊重不在庵堂里食荤腥,而是换上普通衣衫去外边酒楼。
那日她早定好了雅间,临出发前,润儿不慎崴了脚没法随行。将门女儿说不上艺高人胆大,地痞流氓一类总是不惧的,便带了锥帽,独自一人去了酒楼。
却在酒楼门前看到几辆黑底漆上点缀金乌纹样的马车。
进了酒楼,就见一楼大堂比往日人多,几乎客满。掌柜的前来招呼她时一脸为难,说有京城来的贵人,强征了楼上所有雅间,若她愿意坐在一楼大堂,酒菜都可以打折。
祁玉笙不喜过分嘈杂拥挤的环境,又知道自己这张脸实在太吸引视线,被人盯着不爽快,但若是吃饭还带着锥帽,也觉着拘束,心内暗骂了一句朝廷鹰犬便决定改日再来。
穿过后巷,拐角后冷不丁走出个人来,祁玉笙当时心不在焉,险些撞在他怀里。
好在那人反应的快,见有人撞过来,轻巧侧身的同时还扶了她一把,似乎是怕她跌倒,见她站的稳当,才收回了手。
祁玉笙抬眼,就见他通身书生打扮,容貌不出众,只是一双雪中点墨般的眸子过于凌厉,让人觉着不该生在如此平凡的一张脸上。
男人手里很接地气的擎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里头也不知包着什么吃食,不用绳系好了拎着,却放在掌心捧着。对上玉笙的目光,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女郎仔细看路。”
声音清朗清润,尾音轻轻上挑,带着一股子不知源自何处的凉薄。
祁玉笙下意识想双手合十行个佛礼,举到一半才又将手放下,微微颔首之后打算就此各走各路。
却见那人手里的油纸包,折痕处有殷红渗出,同他手腕上赤红的珊瑚佛珠一样突兀刺眼。
这热腾腾的东西,是新鲜的,刚从活物中剖出来的物件。
这时,祁玉笙才意识到,男人身后是条早就被两侧店家杂物堆满了的死路,他不可能是碰巧穿行而过,而是故意在背静之处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巷子短且窄,只能看到一个茅草垛,上头脏兮兮的像泥又不是泥,也不知是什么污迹。
祁玉笙很快收回目光。
大约就是撞上了江湖人寻仇夺宝之类的事。
她带着锥帽,目光落在何处男人是瞧不真切的,既然这人没为难她,她也不需要大惊小怪。
而这事并未就此结束,还有后话。
过了几日,有不知名人士送了祁玉笙一样礼物,精美的檀木盒子里,正是那杀人书生腕子上戴着的珊瑚珠串。盒内另有一张纸条,上书:鄙人杀孽太重,注定神佛厌弃,这东西带着也无用,不如赠给真正有佛缘之人。
祁玉笙当时以为,这是那人威胁她,让她别多话。
她出家修行是为避祸,自认慧根是半点没有的,佛珠收了,却并未自己戴,而是转送给了静岳庵。清贫的庵堂里因此多了一样镇庙的宝贝。
如今提起来,祁玉笙心内轻嗤一声。
堂堂司礼监掌印,易容去了穷乡僻壤杀人,大约是不需要旁人帮他保守秘密的,说出去旁人最多认为他是多此一举,因为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去杀的。
先前纸条上说她这个偷跑出去喝酒吃肉的出家人有佛缘,分明是阴阳怪气嘲讽她。
如今旧事重提,大概是因为从前时铄被流放她出家不嫁,时铄当了皇帝她又主动进宫,很有追高踩低的嫌疑。
可这跟贵人事忙的掌印大人又有何干?
哪怕是软柿子,叶子边上也刺棱棱,祁玉笙只道:“但贫尼不是宫妃。”
那人却不依不饶,又问:“不做宫妃,进宫来做什么?”
祁玉笙也不知道炎问寒为何就盯上了她,垂眸道:“那就和这位善信无关了。”
软绵绵的讽刺么,她也会的。
太后既不肯见她,那她如今可闲的很,若炎问寒同她一样闲,那她不介意在这儿陪他打发半日时光。
若说哪里不爽,也就是初春的冷风实在不够温和,如冰如刺。祁玉笙觉着有些冷,在放下合十的双手后,下意识将手指缩进了袖子中。
炎问寒的目光扫过她并不厚实的粗布海青袍子,终于让开了路,绕过她走进了永安殿。
这麻烦来的毫无缘由,结束的也是莫名其妙,祁玉笙下意识转头瞥了他一眼,却见他也在驻足回望,立刻转过头去,拢着袖子快步走了。
出了永安殿,就见昨日刚见过的女官在候着,见到祁玉笙便迎上来,说今儿太后娘娘精神头足了,请她过去讲佛。
收了信接人进宫又避而不见,非等到她被皇帝召见了一遭才肯见她,太后的心里恐怕没打什么好主意,可见礼佛也是流于表面,还不如她这个半吊子出家人。
来到佛堂前,祁玉笙独自进去,被浓重的暖烟熏的发闷。
太后如今也不过五十岁上下,眼角和嘴角都深深的往下坠着,皱纹深刻的让这张脸哪怕笑起来都带着苦相。
她开口却不是论佛,而是忆往昔。
祁玉笙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随口附和着。
就听太后从十之不存一二的三朝元老,又说到如今朝中大臣,再说到她还未进宫时,与祁夫人也算手帕交,随后深深叹息:“别看哀家这样的身份,可皇上大约恨我不曾在他被流放时施以援手,母子亲缘实在淡薄。若哀家说得上话,必不会让你兄长只能赋闲在家。”
将祁晋扔去南疆喂蚊子?还不如让他在家待业呢。
祁玉笙抿了下唇,只道:“祁家上下从来感谢天恩,并无怨怼,兄长的伤情时好时坏,不用领兵在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太后微笑点头:“你这孩子性子倒是好,肯定会有大造化,前程似锦,前程似锦啊!不似哀家,日子眼看着要过到头,却连个承欢膝下的晚辈都没有,没半点滋味。”
本朝开国皇帝是南方士族出身,推崇礼法,女官品阶再高也只是在后宫内伺候人,再不能如前朝那般可以上朝议政。故而女子的前程,只关乎男人孩子这两桩,唯独不关乎她自己。
隔了一位娃娃皇帝,兜兜转转仍旧是她亲生儿子坐龙椅,而她也又一次从太皇太后变为太后,这样的尊荣,她却说日子没滋味。
就因为没孙子……
确切点说是有过孙子,还不止一个,只是都没了。
祁玉笙抬头,见太后虽然笑的不是很开怀,但到底还是在笑的,不像是需要人安慰才说这么一番话。
又是提起将军府,又是提起她有好前程,该不会,是想让她生个孩子吧?
今上膝下无子,宫里的嫔妃出身普遍不高,独她来了,有着正妻的名分,又背靠着将军府,若做个皇后,养着嫡长子,再加上太后的庇护,前途确实不可限量。
却祁玉笙只很恶心。
她若是愿意应付皇帝,哪用得着来拜见太后求庇护,大大方方往龙床上一躺便是。
先前信上已经写得明白,若不愿意庇护她,直接拒绝便是,何必说上这么些废话。
她念了声佛,拿出软柿子最冷漠的语气道:“只可惜,贫尼是出家人,并无前程可言。”
少年掌印的烦恼:找借口给心上人送了个礼物,转头就被送给别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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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佛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