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淮安候府外停了列商队,拉了满满几箱货物,为首的红木马车雕刻繁复的图案,车身覆盖丝绸帷幕,丝绸薄如蝉翼,其上用金线穿珠绣了幅百鸟春景图,百鸟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针法娟丽,极富特色,却不似南国绣法,好事的几个妇女路过打量,终于得出此绣法来自东梁商贾的结论。
商人竟能有如此气派,过路人纷纷感慨起世风日下来。
马车停稳后,并不见有人出来,赶马的车夫身手矫捷,先下了车,向侯府正门走去,叩门三声后,里面人方应了声,开门来打量车夫两眼。一时间,那守门的老奴以为自己花了眼,车夫模样打扮的人,却是朴素服饰下掩盖不住的气派,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丝毫也没有长途跋涉的倦怠,他掏出怀中拜帖,笑得开朗:“老伯,烦请通传,我家公子到了。”
老奴接下拜帖,遥望门外的红木马车一眼,知道耽误不得,朝里疾跑去,不一会儿,身着竹青绸服的小侯爷竟亲自出门相迎。
到这时,路人方才看见一衣着华贵的男子走下马车来。
男子着了袭玄色蹙金山河纹长袍,脚踩深黑色貂皮长靴,头发用金雀冠高高竖起,身姿挺拔,身形修长,仪态端方,一双眸子幽暗深邃,嘴角挂着几分搅弄风云的玩味,面容冷毅,虽长相俊美,然气质阴冷诡谲,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萧钰却主动迎了上去,他的面上挂着和煦笑意,拱手作礼道:“公子久等,里面请。”
能得淮安候亲迎,又通身的气派,此人想必不是商人那么简单。念此,原本嗤之以鼻的路人顿然生出几分敬意,望着走向府内的一青一玄两人,又感慨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来。
府门一关,淮安侯敛起笑意,转身拦住玄衣男子道:“我的底线,你都明白,这次,你当真只是来为我贺生?”
男子绕过萧钰的手,走到庭院中央打量一番,懒声道:“你的冠礼,我自然要来……”说罢又转身望向萧钰,补充道:“不过,我的人品,你都明白,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
府门庭院很大,又没有粗干的树木遮挡,正午阳光姣好,直直打在玄衣男子身上,男子服侍上的金线在光下熠熠生辉,服饰上的纹案也似活了过来,这样风光的一个人物,在望向萧钰时,萧钰却只能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悲伤,他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深谙他的不易。
男子见萧钰不语,便自顾自地往里走。
萧钰跟在他身后,不急不慢,淡淡开口问道:“你来建康多久了?”
闻言,男子顿住,转身疑惑地望向萧钰,“我来建康城,会不先来知会你?我是这样没良心的人?”
“三月十五,我自北汉回朝,先是进宫拜会陛下,之后娘娘在未央宫设宴留我,席间,二殿下匆匆离席,想是出了什么事,我便让青简也跟了过去。那时天色已暗,宫灯已上,长廊尽头,芷汀宫门,有萤火之光,本是小事,我不知为何会惊动了她去,便让青简多留了心。”
萧钰垂眸,眼中情绪不明,声音却依旧清明,“不过须臾功夫,便有一面生的自称郑氏旧人的宫人劫持住了她,众星捧月的公主受了冒犯,宫中大部分势力都赶了去,陛下那样杀伐果决的人,受人掣肘,竟也不动怒,仅让我这个外人前去与那宫人谈资。你可知,我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那样失望的神情,她没有丝毫恐慌,只是面露疲色,与我四目相接时,眼波流转,虽未言语,我却已明了大半。”
言及此,男子仍是沉默不语,萧钰便直言,“当日,宫中出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便是二殿下受到劫持,另一件,则是朱雀台失窃。”
朱雀台是南宫储存秘案的地方,里面不仅有南国各大官员秘史,更有别国朝臣起居密录,素来是由南帝亲属的一支影子卫戍守,只是那夜,南宫大部分势力被芷汀殿旧人分散去,朱雀台势力单薄,这才轻易让人钻了空子。
说是失窃,清点下来,却并未发现缺失了任何东西,甚至找不到贼人一星半点的踪迹。
芷汀宫门,自称郑氏旧人的宫人将手掐在萧旭脖颈之间,萧旭领如蝤蛴,肤若凝脂,而那人一看就是习武多年,手上青筋凸起,只要手稍一用力,便可将萧旭脖子折断。
萧钰问她,“你可知,你劫持的是谁?”
那人便答,“劫的是帝后爱女,劫的是太子同胞亲妹,劫的是整个南宫的势力。”
萧钰施施然开口道:“在你眼里,陛下是能让人轻易掣肘之人?”
那人不解,萧钰便继续解释道:“陛下的影子卫,举世闻名,让人闻风丧胆,你以为,凭借的是什么?陛下年少即位,一路走来,杀佞臣,除奸贼,南征北伐,坐稳这个位置,你以为,凭借的是什么?你今日既然敢如此行迹,想来,是已经报了必死之心,本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既如此,你可有想过,陛下想要从你这个死人身上,得到什么信息?”
萧钰的面上云淡风轻,不急不慢地为那宫人剖析利弊。只见他一个人伫立于宫门口,身姿如玉,彼时穿堂风起,掀起他的衣角,他自巍然不动。宫灯之下,他只有孤影相伴,气质磊落,却仿若身后有千军万马的谈资。
萧旭亦是坦然,她目光如炬,丝毫未见濒死的恐惧,身着华贵宫装,却洒脱从容,风华绝代,声音开口如冰泉,清澈透亮,“今日你既抛下生死前来,我会告请父皇,留你全尸,只是你主子谋划之事,看似天衣无缝,实际上,尽在我父运筹帷幄之间,你若能明白,我会最后再助你一次。如若不然,风声鹤唳,玉石俱焚,你自思量。”
话音将落,月华隐入云层,亥时已至。自称郑氏旧人的宫女抬头,望着隐入云层的满月,脸上却挂起释然的笑意。她早已服毒,鲜血顺着嘴角溢了出来,她俯身在萧旭耳畔,低语道:“殿下此生如清风朗月,可知道,棋子身不由己,执棋者举步维艰的道理?”
她顺着萧旭的身子缓缓倒下,血渍亦是浸在萧旭一袭月白宫装上,开出绯然的花。萧钰正欲上前,迟迟赶来的太子三皇子却早已围了上去,太子萧祁仔细查看胞妹脖颈,发现有淡淡红印,眉头微皱,朝那倒地的宫人揣去,嘴里骂道:“混账东西。”说完转身对身后侍从道:“拖下去,鞭尸,滚油锅!”
闻言,萧旭抬手,抚平太子皱着的眉头,柔声宽慰道:“哥哥,给我些时间,让我同父皇谈一谈,再处置她,好不好?”
回到未央宫时,宾客早已散去,望着迟迟而归的萧钰萧旭等人,南帝摆手,唤萧钰近前来,声音清晰明了,带着不容商榷的只属于上位者的威仪,“你将行冠礼,皇后与朕商议,以你品性,堪为永安驸马,你与永安青梅竹马,如此,倒也算得上圆满。”
说话时,他俯视着身前垂首的萧钰,脸上看不清任何情绪,仿佛要嘱托萧钰终身的并不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而是个不相干的外人。
“只是以后,宫里宫外的有些事情,就不要再掺和了。”南帝似有若无的补充了一句。
言毕,周围死寂,倒是三皇子萧豊先朗声打破平静,“那可是太好了,以后和钰哥哥,便是更亲的一家人了。”
萧旭却是抬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母后,又望向父皇,最后,视线落在仍跪立在父皇跟前的萧钰身上,他低垂着眼,面色苍白,并未因这旁人求不来的富贵欢喜,萧旭便也随他跪在南帝身前,还未待她开口,便听萧钰答复道:“永安公主金枝玉桂,国色天香,臣不过一不知来处、举目无亲的孤儿,得陛下娘娘垂帘,方有今日造化,怎敢肖想公主,怎堪与之相配?”
句句掷地有声,磊落清明,话音将落,萧豊忙散去未央宫人,自己也欲退出宫去。离宫前,他怜悯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萧钰,想象着父皇即将爆发的雷霆之火。
只是阿姐这个当事人也就罢了,太子哥哥干嘛也蹚这趟浑水,跟着跪了下来?萧豊虽如是想着,却悄然退出一只脚,刚迈出去,便被自己母后瞪了一眼,讪讪而归,亦随兄姐跪了下来。
沉寂是被坐在一旁的皇后打破的,只听她叹息道:“臣妾老了,愈发熬不了夜,时已夜半,身子乏得很,陛下,索性叫他们散了吧。”
高座之上的帝王,面上看不清情绪,他凝神打量着身前萧钰,沉默片刻,应声道:“好。”
前面那段插曲,涉及皇家颜面,宫人皆不敢言传。只是南帝赐婚萧钰,萧钰拒婚一事,却在第二天,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