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色,萧昭方才看清来人的脸,是昨夜那位不速之客。
他托着腮,深邃眼底产生几分探究,“做了什么好梦?在你这张冰冷的脸上也能有这样甜的笑意。”
萧昭望着来人漆黑的眸子,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在淮安候府来去自如。”
来人轻笑,“你不知我是谁,却信了我的话,为我煎药,萧昭,你的心,好像没有你面上看起来冷。”
昨夜,萧昭其实并不打算救他,只是他再度昏迷时,眉头紧蹙,死拽着她不放,轻喃着一句话“娘亲,不要丢下孩儿一人”,模样像是个未经事的孩子,让萧昭起了恻隐之心。
让她想起那年的大雪天,母妃离世时,她也是这样跪在雪地里,抱着郑妃遗体不放,对前来抬走郑妃的宫人拳打脚踢,哭喊着:“母妃,不要丢下蓁蓁一人。”
那样的孤独与绝望,她深有体会,与其说是救他,倒不如说,萧昭是在救当年的自己。
那人见萧昭不说话,横在萧昭脖颈处的弯刀又往前送了几分,将萧昭拉回到刺骨的寒意里,“再给我几服药,否则,我杀了你。”
萧昭看着眼前语气狠厉的男子,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萧钰说过,切不可将自己的缺点暴露于人前,否则未战先败。
她整理心绪,睫羽微垂,让来人看不清她眼底的胆怯,声音尽量平复,道:“首先,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其次,我是南帝的三公主;再者,你既言明,这里曾是你的院子,那么萧钰于你而言,定是旧识,或许,曾经收留过你?”言及此,她的语气多了几分探究,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去,便冷语道:“我若是死在了侯府,圣宠正隆的淮安候萧钰会面对什么?我虽不受宠,却架不过陛下爱面子。而你,面容矜贵,谈吐不像是南国人,想是别国世家子弟,世家子弟并非亡命之徒,大多重情重义,杀救命恩人,并不是你们的作风。”
闻言,那人嘴角勾起一弯好看的弧度,声音却让人如凛冰窖,“谁告诉你世家子弟重情重义?”
萧昭指了指横在自己脖颈间的弯刀,两指捏住刀身固定,身子亦是往前倾斜,直到脖颈间肌肤感觉到刀身的凛冽寒意,方笑道:“它说的。”
她在赌,拿自己的性命在赌。赌抵着她的是刀背,赌来人甚至不敢让她颈项出现一点割伤的痕迹。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倒比来人更像是个亡命之徒,一点也没有深宫贵女该有的娇柔。
月华之下,弯刀散出冷冽清光,映照在女子一双狡黠的狐狸眼底,女子羽睫轻颤,眼角上挑,冷静自持。
男子收回弯刀,“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知道我不会杀你。只是,我并非你口中重情重义的世家子弟。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还披着南国三公主的皮。”
月华隐入云层,屋内变暗,萧昭看不清来人的脸,却感受得到,他说出最后几句话时,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恨意。
“你到底是谁?”虽然知道得不到答案,萧昭却仍不死心地问了出来。
“你再给我几服药,我就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去找萧钰要?你,不想他知道?”话一出口,萧昭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承诺道:“你若不想他知道,我便不会说。”
今夜是桃夭守夜,桃夭睡眠一向很好,萧昭想过,若是青棠,此刻必定早已发现了屋内的异常。萧昭并非圣人,昨夜的恻隐之心,终于在此刻才让她明白过来她招惹来了多么大的祸事,眼前男子,虽着黑衣,通身却是掩饰不住的矜贵气质,眸底狠厉,萧昭完全有理由相信,若非她身份特殊,在昨夜发现他的那一刻,她已死于非命。
只是,他为何知道自己身份,又为何对淮安候府如此轻车熟路?萧昭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只有萧钰能够解答,眼下,如何拖住眼前男子才是要事。
萧昭抑制住心底的恐惧,伸出手去,学着白日里桃夭的手法,向男子额头拭去,虽只如蜻蜓点水般的轻触,萧昭却已感受到男子额头滚烫,到底是怎样的磨炼,他才能在此等境遇下做到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与萧昭谈判。
跟在萧钰身边多年,萧昭略晓些药理,一般风寒,不应如此。
萧昭试探着问:“你身上有伤?”
见男子不答,萧昭起身,在暗夜中摸索着到了床边的柜子旁,取出柜子里一个匣子,递给男子,“昨夜的药,只能治疗寻常外邪入体的风寒,你的热症,治疗外伤才是要事。这里的药,是我为萧钰备下的。你出生名门世家,应该知道这些药的用法。”
萧钰每次外出,萧昭都会备下这些药以备不时之需,她当然希望这些药永远也派不上用场,只是那年母妃离世让她明白了未雨绸缪的道理。如今,这些药倒有了用处,让萧昭得以表达出自己十足的善意,有自救的机会。
男子接过匣子,垂下眼睫,他本该厌恶她的,但这两日的相处,他才觉得她性情大变,不复从前。他盯着手中匣子片刻,握着匣子的手一紧,转身离去。
第二日,萧钰并未像从前那样留宿宫中,甚至在面圣述职后,未作逗留,便匆匆回到府中,面上虽然依旧平和,但是情绪不复,难掩失落。萧昭讶于萧钰的转变,却又想到应该是他拒婚后受了陛下冷待,心情不顺,便也不再提及昨夜男子的事情,免得增添萧钰不快。
就这样过了几日,宫中传来皇后懿旨,下月初三,三公主的笄礼与淮安候的冠礼在淮安候府一同操办。
她与萧钰的生辰其实就相差一日,她是四月初三,萧钰则是四月初二,每年萧钰的生辰都是在皇后的未央宫办的,当晚萧钰留宿宫中,次日,却必会赶回来为萧昭庆祝生辰。
感念萧钰多年照拂,萧昭无以为报,便想着为萧钰亲制束发发簪,她请青棠去集市上择了上好的黑檀木,自己则在院子里绘制发簪的图样,做了数张,仍是不满意,便到萧钰的院子里,问萧钰喜欢什么样的款式。
萧钰彼时正在院中看书,闻言,执卷的手一愣,随后放下手中书卷道:“不必如此麻烦,你的病还未好全,当好生休养才是。”
萧昭同萧钰在一起住了很多年,刚来的时候,萧昭会觉得萧钰对她过于客套,只是萧钰待人一向谦和有礼,即便是手下婢子为他做事,他也会道一句劳烦,萧昭便再也见怪不怪。
她在萧钰身侧坐下来,收起萧钰方才的那卷书,轻声道:“嘉桑七年,椒房殿外,不管你记不记得,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我早已开罪陛下;而后几年,你对我多有照拂,不管是出于圣意,亦或是他人所托,萧钰,我对你心怀感激,给我个机会,让我报答好不好?你颇受陛下重视,娘娘待你也是极好,我自然知道你什么也不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报答方式。”
她的声音很轻,平淡地诉说着她可悲的从前,萧钰耐心听完,回她一个温和的笑,“我照拂你,不只是圣意,亦不只是他人所托,还是因为,你就是你,不论你是公主,亦或是寻常百姓,你都应该值得一个公平的对待。”
只是萧昭仍耷拉着头,像泄了气的皮鼓般。
萧钰抬眼望去,恰好看见院子角落养着的一棵巨大梅树,便答:“那就梅花式吧,只是冠礼那日,娘娘必会亲赐下束发发簪……你的发簪做好后,冠礼前一日,我试戴给你看,好不好?”
话音将落,女子垂丧着的头倏地抬起,眼睛熠熠生光,抬眼望向萧钰时,正与他四目相对,萧钰眼底,似乎有漫天星辰,自她六岁那年起,散落进她灰暗的人生,循循引诱着她深入探究。
他就是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他的二十年,虽无父母在侧,却有帝后提携,有皇子公主相伴,有最好的老师传授课业,只是他从未恃宠而骄,他待人,永远真诚和善,并不是因为她是公主,而是因为她就是她,萧昭。
所以在侯府,他从未唤过她公主,而是亲切地唤她“阿昭”,因为他知道,自被南帝厌弃后,她便不再喜欢“公主”这个头衔,这早已成为束缚她的枷锁。
“阿昭。”
萧钰的声音将她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她轻轻应了一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只听他继续道:“近日,我有位至交好友要来参加我的冠礼,会在府上小住几日,你若不喜欢,避而不见便是。”
萧昭沉思片刻,眼睫轻颤,忽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蔓延上心头,“是……什么样的好友?”
“我在他落魄时予过帮扶,他也曾救我于危难,他于我而言,是生死之交。”
片刻沉寂后,萧昭方点头,“他既救过你,那我便不会不喜欢。”
公主的两幅面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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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