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准备笄礼相关事宜,萧昭的课业又耽搁了下来。白日里,她要学习大典相关礼仪,夜里才得闲暇,为萧钰赶制发簪样式。
今夜,她总算绘制出满意的图样,打算拿去给萧钰过目,行至院落门口时,却望见一身着玄色蹙金山河纹长袍的男子站在萧钰院中的那棵梅树下,因为男子背对着她,又是夜晚,她看得虽不真切,但却知晓这定然不会是萧钰。
她这才想起白日里听青棠提过一嘴,说今日侯府来了贵客。萧钰此番自北汉归朝,将行冠礼之际,得南帝亲自指婚,即使拒婚也丝毫不影响他在南帝心中的地位,可见仕途一片大好,故而每日府前门庭若市,络绎不绝,萧昭见怪不怪。
见还有客,萧昭转身要避,却听身后男子淡淡开口道:“侯爷就在里面,姑娘不进去?”
声音似曾相识,萧昭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男子此时也已经转过身来,月色下,一袭玄衣,眼眸深邃,毫不避讳地凝视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眼前人,分明是三月十五,萧钰回朝那夜的不速之客。
见是此人,萧昭快步上前,却不敢认,要知道,身为公主,若是有了夜间私会外男的名声,她必然不会为南帝所容。
她声音冷淡,轻声问道:“不知客从何来?”
闻言,男子只是继续打量着眼前女子,见院子里还有二三小厮守着,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一只手轻轻勾起萧昭的下巴,动作分明轻佻至极,落在旁人眼底,却是珠联璧合,十足的暧昧,“我竟不知,侯爷府上也有如此绝色佳人。姑娘,可要随我回东梁去?”
萧昭望向点一盏孤灯的屋内,屋内人,有起身之势,须臾间,萧昭别过脸去,眼底冷霜不复存在,羞愤道:“东梁孱弱,早已是强弩之末,侯爷名声在外,公子虽为贵客,也别拖累了侯爷的名声才是。”
倘若那天萧昭只是怀疑,那么今日便是笃定了眼前男子与萧钰交情匪浅的事实,她不知道那日男子因何受伤,却更害怕此事会牵连萧钰,牵连自己,她收敛情绪,只当今日与男子是初识。
只是男子实在无赖,萧昭挣脱不开,僵持之下,萧钰自屋内走了出来,上前打开男子的手,平和的脸上难得有了愠色,“阿离,你越界了。”一边说着,一边将萧昭揽在了身后,正色道:“此乃南国三公主。况且,不管是公主,亦或是寻常女子,都不是你可以随意调笑的人。”
唤阿离的男子被打开的手悬在空中愣了片刻,方才放下,赔礼道:“是在下失礼,公主恕罪。”说是赔罪,眼底却幽深诡谲,看不到一丝歉意。
萧昭避在萧钰身后,却探了半个脑袋,看着躬身赔礼的男子,并不理睬,轻声问萧钰:“他是谁?”
不待萧钰答复,男子自顾自地起身,答复道:“东梁来的商人,陆离。”
商人?不待萧昭发出疑惑,又听陆离继续道:“适才公主说,东梁孱弱,诚然,摄政王老矣,宰相专权,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梁帝陈宁,到时便可坐收渔翁之利。陈宁虽然年轻,只是才华横溢,治国有方,颇有萧小侯爷风采,等到掌握大权之时,东梁重振当年雄风也不是难事。”
在萧昭记忆里,萧钰偶也会为她讲解各国政事,当今天下两分,以南国和北汉势力为大,其余小国,皆依附两国而生。东梁积贫积弱多年,在摄政王温一酒尚且年轻时有过起色,只是如陆离所言,摄政王老了,再也没有当年谋略,又有宰相元培制衡,再难施展抱负。
至于陈宁,倒是很少听萧钰提及。
只说他与自己同岁,受二虎制衡,是个并无实权的傀儡皇帝。如今陆离口中的陈宁,却成了与萧钰一般风采的人物。此时的萧昭,断然不会想到,在以后的很多年,她都会与这个陈宁,产生千丝万缕的羁绊。
见萧钰与陆离还有事要谈,萧昭识趣离开。过了一会儿,萧钰复又找上门来,询问萧昭是否有事相商。
萧昭自屋里取出发簪图样,递给萧钰,满心期待着他的反馈。
萧钰将图纸拿在手里,仔细端看,又举起来,对着院中的梅树作比,笑道,“我很喜欢,就照这个样式做吧。”
萧昭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其实她知道,不管她做的什么样式,萧钰都会说喜欢,他这样温润的一个人,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善意,也永远怀揣着最大的善意对待别人。念及此,萧昭迟疑片刻,开口道:“那个陆离,并不简单,父皇多疑,你与他相交,也要小心。”
闻言,萧钰放下图纸,问:“何出此言?”
萧昭想了想,咬咬牙,还是将那晚的事情和盘托出,一字不落的告诉了萧钰。
言毕,萧钰了然,关切问道:“他可有伤害你?”
萧昭沉思片刻,方才摇头。
萧钰又问:“你可同他人说过此事?”
萧昭道:“我想,此事牵连不小,并不敢告知旁人。”
萧钰颔首,“阿昭,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的,会来小住几日的至交好友?”
萧昭当然记得,只是闻言,她惊讶抬眼,猜测被萧钰证实,她胆战心惊,萧钰为何会与这样的人有来往?他们如何会成为莫逆之交?他们又在谋划着什么?
他如此坦然相待,她竟一时哑言。
只听萧钰继续道:“他的二十年,过得很不容易,你今日见到的他,受各方枷锁束缚,戴上了重重面具,并不是真实的他。如果你信我,请原谅他的冒昧,他本无恶意,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他,我会在外找个宅子,让他搬出去住。”
萧昭眼睫轻颤,都是客人,哪有谁赶谁走的道理?得萧钰多年照拂,她并不愿萧钰为难。她正视着他,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无比坚毅,“我相信你。”
接下来的日子里,许是萧钰有过叮嘱,陆离再也没来招惹过萧昭,萧昭也乐得清闲,白日里,学习礼仪,夜晚,便燃灯雕簪,总算在大典前一日将发簪做了出来。
夕阳西下,萧昭想起那日月色下萧钰将图纸比对着梅树认真端倪的样子,便也学着将梅簪举起,比对着院中梅树,隆冬已过,正是春盛时节,梅树才上新叶,尚可见梅树枝干,余晖透过枝叶,照映进萧昭眼帘,萧昭却一时失神,再次想起那个求助无门的隆冬。
那年的她自承明殿一路跌跑到未央宫门,未央宫门口,有比这更大的一株梅树,那时梅花正盛,盖住了她满身的草药味,她也是这样失神地望着开满枝头的梅树,艳羡起帝后举案齐眉的情谊。
斜阳映梅,那是她第一次遇到萧钰。
对光凝神片刻,萧昭感到眼前一片眩晕,抚了抚眉,问青棠:“侯爷回来了吗?”
今日萧钰被皇后传唤到宫中试大典礼服,好做最后修改,倘若是往年,萧钰定然是会留宿在宫中了,只是自萧钰拒婚以后,或许是为了避嫌,他再未在宫中过夜。
况且今日,他应允过她会试戴梅簪,就不会食言。
待到亥时,夜色初上,有人叩门,青棠要去开,萧昭摆手,亲自去迎,打开门,只见陆离打趣地瞧着面上表情突然僵住的萧昭。
他哂笑,将手中信封递给萧昭。
萧昭接过信封,认出是萧钰字迹,便唤住陆离,“这是侯爷给你的?为何不让青简送?”
陆离摆手,“有我做信使,他还信得过旁人?”言语间,见萧昭另一只手背着,像是藏有什么东西,便探身望去,一支做工粗糙的黑檀木簪子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再看到萧昭手上包扎的大小伤口,不禁雪上加霜道:“你要送这玩意儿给萧钰作冠礼?”
萧昭见状,将簪子藏入袖口,不做应答,正要关门,又听陆离补充道:“让我来送,是因为有些事情,不便你们南国的人知晓,就算是他最亲近的随从,也不可以。”
见萧昭关门的手顿住,他抬眼,一双眸子幽暗深邃,继续道:“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事情?”
萧昭垂眼,片刻,又直直对上陆离探究的眸子,答复道:“涉及侯爷**,他不愿让我知道,那我也不会去窥探。倒是公子,侯爷信你,万望公子不要辜负侯爷的这份信任,将这份珍贵拿作来调笑。”
言罢,不再看他,将院门重重关上,背抵着院门,凝神片刻,方才将信封打开,信封上写明:或晚归,勿亟待,早安寝。
短短九个字,却将萧昭心情打落谷底。她回到屋子里,将梅簪收进匣子,唤青棠进来为她卸粉洗面。
见萧昭一言不发,青棠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便劝慰道:“侯爷逸群之才,得圣上重用,前途无量,冠礼之后,只会更难得闲暇,公主但请放宽心。”
萧昭颔首,却辗转难眠,夜半时分,望见窗外孤月,更是惆怅,便起身穿上披风,朝外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萧钰院门口,萧钰这时候已经回来了,却还未就寝,院门未关,萧昭直直走进去,看到萧钰影子映在窗栏,玉树天人之姿,明明近在咫尺,那一刻,却让她感觉如此触不可及。
她不敢扰,正欲转身走去,却被唤住:“是阿昭在外面吗?”
萧昭怔住,只见窗栏身影辗转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夜色已深,萧钰手执烛台,一脸倦色,脸上却还挂着宽慰的笑。
萧昭从未见过这样沮丧的萧钰,她试探着问:“夜色已深,为何还不就寝?”
萧钰却反问道:“知道夜色已深,为何还出来闲逛?”
萧昭垂眸,月光打在她轻颤的羽睫,羽睫之下,情绪不明,她声如细蚊:“你一直未归,我很挂心。”
虽已入四月,夜间仍有寒风,萧昭立在门外,如弱柳扶风,让人怜惜。萧钰却在此刻,洞察到萧昭转变为少女之后产生的别样心思,他望着萧昭手中的黑木匣子,沉声道:“明日还要早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