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将军府地处京城的繁华地段,致远将军孙钧本是出身草莽,在七年前平息南边沿海的海寇,立下战功,是京城之内炙手可热的少年英才。
齐元也是那个时候嫁给了孙钧,当时孙钧的结发妻子离世不过三月,还留下一对尚且年幼的儿女,齐元嫁过去不仅要当继室,还要当后妈。
齐元是齐国公府唯一的嫡出小姐,从小锦衣玉食,精心教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管家记账也娴熟妥帖,司檀曾经以为,这样好的表妹,将来一定要配惊才绝艳的少年。
可世家联姻,本就是利益捆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这桩婚事,齐元无力反抗,司檀当时还在皇宫内当伴读,回家的时间都很少,自然也没机会干涉婚事。
其实也不难理解,司檀的外祖父齐阁老年岁已高,但儿子和孙子都没什么大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只是靠着家族的荫封担着五城兵马司的职位,却是个清闲没有实权的差事。
当时司檀还没有进入锦衣卫,外祖父眼看着无人能撑起家业,就将主意打到了孙钧头上。
孙钧是平民出身,靠着一身军功得了皇帝青眼,但是在朝中没有背景依靠。
孙钧需要齐国公府做他的依靠,正好齐国公府也需要拉拢他这样的年轻后辈,两边一拍即合。
至于齐元的意见,没有人会在意。
齐元在七年前的一个深冬出嫁,当时京城内下了好大的雪,郊外民巷有房屋被积雪压塌,司檀当时虽然没有正式入朝为官,但是皇帝有意锻炼她,将清雪救灾的差事交给了她。
司檀虽然答应过齐云,一定送她出嫁,但皇命难违,她只能先去救灾。
司檀带着工部的人在京郊忙活了好几天,一应吃住都和工人们在一起,连轴转了三天三夜。
清理积雪、搜救百姓、搭建临时避难点、救治伤员、安抚灾情……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结结实实的压在司檀肩上。
她当时想的最多的,不是干好了能得什么赏赐,而是希望血下的小一点,慢一点,让他们能多救几个人。
当时的大雪一连下了五天,司檀也就忙了五天,开始她还能在大雪中扯着嗓子指挥工人,到了最后,她的手指因为长期裸露在外冻得紫红,裂开细细密密的小血口子,哆哆嗦嗦的连笔都拿不稳了。
司檀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自己手上长的口子就叫冻疮。
后来雪停了,司檀赶回宫内呈上救灾文书,皇帝十分满意,准她半天的假回去休息。
司檀没有去休息,她马不停蹄的赶出宫,终于在齐元上花轿前赶上了。
当时齐靖平准备背着齐元上花轿,新郎官孙钧已经身穿喜服,坐上了高头大马,司檀骑着马已录疾驰赶来。
司檀喘着粗气,下马跑到齐云身边,和她道歉,说自己来迟了。
齐元听出司檀的马步声,想要掀开盖头,但周围的人阻止她,说盖头必须要新婚夫妇来掀,否则会不吉利。
但是齐元才不管什么吉利呢,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来为她送嫁,她想见司檀一面,这可比所谓的好兆头重要的多。
齐元掀开盖头,对着司檀一笑,没有责怪她来迟了,只问了一句,好看吗?
好看,当然是好看的。
金光闪闪的金玉头饰堆砌在齐元头上,一身大红色的红色喜服将她衬得如同一朵盛放的花儿。
其实无需任何外物修饰,十七岁的姑娘,本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可是齐元在她最美好的年华中,嫁给了孙钧。
当时司檀和齐元只说了两句话,旁边的喜婆就催着她赶紧上轿,怕耽误了好时辰,齐元也不好拖延,只能重新将盖头盖回去,上了花轿。
可是司檀记得,齐元转身上花轿的时候就,明明是带着泪痕的。
匆匆送别了齐元,司檀就又被皇宫内的人叫走了。
虽然皇帝许了她半天的假,但她不过是一把刀,主人真正需要的时候,刀是没权利休息的。
司檀没能参加齐元的婚礼,再后来,她十八岁当了官,掌管锦衣卫越来越忙,齐元成了深宅妇人,司檀只有从亲戚谈话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些许消息。
听说孙钧对早亡的结发妻子用情至深,并不喜欢齐元,连带着原配所生的一对儿女也不待见她,致远将军府经常闹的鸡飞狗跳。
成婚的七年间,齐元怀孕两次,都没留住,听闻第三胎终于生下来了,但只是个女孩,所以齐元还要继续艰难的怀孕,继续九死一生的生产,就为了生出一个男孩。
司檀收回思绪,她和老婆婆一起带着小女孩走到致远将军府门前,等着守门的小厮进去报信。
不久,走出来一个梳着妇人发髻,侍女模样的女子,见到司檀,惊讶的叫了一声:“呀!小檀少爷!”
司檀也认出了面前的女子,这是齐元的贴身侍女碧云,当初齐元被五皇子骗到清风楼的消息,就是碧云偷偷告诉司檀的。
碧云刚才一时失神,叫的是司檀过去的称呼,小时候司檀去齐国公府玩,国公府内的下人就都称呼她“小檀少爷”。
“司大人,”碧云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很快又反应过来,脸上挂着稳重得体的笑:“多谢大人将我们小姐送回来,里面请。夫人已经在正厅内等着您了。”
致远将军府比齐国公府小的多,正厅也远远不如国公府内的气派,碧云引着她们去到正厅。
正厅的主位上 坐着一名身材瘦削的女子,她的身体瘦的厉害,半久的衣裳穿在身上都显得宽大,只是这么瘦弱的女子,却还费力的挺着大肚子,显得极不协调。
司檀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她的表妹齐云。
小女孩扑到齐云的怀中,叫着:“母亲!”
齐云眼眶微红,明显才刚哭过,可能是发现孩子不见了,着急又无能为力才哭的。
齐云抱了抱女孩,让碧云带着女孩和老婆婆去偏厅内吃点心,又招呼司檀坐下。
“表哥。”
齐云蜡黄憔悴的脸上 挤出一个笑,勉强算是有些过去年少时的影子。
司檀忍不住深深的皱着眉头,怒从心头起。
她想去质问一下孙钧,成婚这些年来究竟是怎么照顾齐云的?水灵灵的一个姑娘,怎么现在就憔悴成这幅样子了!
但是她看着齐云的脸色,心知她这些年的日子肯定过的也不顺,不想说这些戳她的伤疤,只挑些稍微轻松一些的话题问道:“你怀孕几月了?身体还好吗?”
“已经七个月了,身体也还好,”齐云说起怀孕的事情,俨然已经是十分熟悉,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这一胎十分安稳,已经七个月了还不吵不闹,我猜呐,这孩子生出来也必定是沉稳安静的性格。”
司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干巴巴的说两句:“安静好,你也能省心些。”
话说完,两人都低下头去,陷入沉默。
秋风刮起,吹动院子里的树叶沙沙的响,其中一棵树上已经结了许多小小的青涩的小果子。
司檀看着院子中的两棵树,打破沉默,问道:“院子里种的是什么树呀?”
“东边这棵是枣树,我刚嫁进来那年种下的,本来以为活不了,但没想到今年还结出果子来了。”
齐云抬起头看树的时候,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神情,可是她的视线一转,看向另一边的树,声音也低了下来。
“西边这棵是梨树,是将军千里迢迢从南边移栽过来的,据说是先头那位夫人生前亲手种下的,将军千般小心,万般呵护,养成现在这茂盛的模样。”
齐云抬头看着两棵树,司檀转头看着她。
半晌,司檀安慰她说道:“我还是更喜欢枣树,夏天能遮阳,秋天能摘果,比只会开花的梨树好多了。”
齐云扯出一丝笑,说道:“我也喜欢枣树。从前未出嫁时,我的院子里就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枣树,每年深秋时节都会结好多枣。”
“我记得,”司檀回忆起童年时的时光,笑着说道:“当时年纪小,不会爬树摘枣,就只能轮流抱着树干使劲摇晃,把枣子先晃下来,再去捡着吃。”
“对,那时候脑子笨,后来大哥看见咱们在地下摘不到枣,就带着我们爬树,结果被父亲看见了,将他狠狠骂了一顿……”
回忆起童年时候的趣事,齐云也打开了话匣,压在她身上的重担好像暂时卸下了一些。
两个多年未见的姐妹开怀笑了许久,笑到最后,齐云都拿出手帕来轻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司檀也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时光了。
自从江南回来后,她心里揣了秘密,便觉得日子比从前更加难捱。
“表哥,”齐云转过头来,注视着司檀:“我还是怀念从前的日子。”
不等司檀回答,她就继续自己说起来。
“无论是童年在家中和兄弟姐妹玩耍,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进攻成为公主的玩伴,都远比我现在的日子要好上许多。”
“我嫁了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外人都说这是桩好婚事,可真的嫁进来了,心酸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将军有心爱的发妻,两个孩子也早就懂事了,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娘,就连这府内原先留下的几个旧仆,都觉得我是鸠占鹊巢的恶人。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在这将军府里煎熬着,憋屈着,却又无路可退。”
说着说着,齐云的眼神放空,盯着东边的那棵枣树,两地清泪顺着脸庞落下。
司檀想伸手去安慰她,但又顾忌着齐云已经嫁为人妇,自己名义上是她的表哥,男女有别,所以把手又收了回来。
齐云面无表情的用帕子拭掉泪水,继续说着。
“可是所有人都要我忍,要我等。母亲说,女儿没有用,等我生一个自己的儿子出来,才算是有了终身的依靠了。”
“但倘若女儿真的没用,当初祖父和父母又为什么要将我嫁给将军,换来两家利益联姻?需要联姻时,就要搭上女儿的一辈子;不需要联姻时,女儿就成了没用的东西?”
说到这里,齐云哽咽了,她忍不住开始干呕,声音撕心裂肺。
司檀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了,连忙帮她拍着背,扶着她不至于晕倒。
干呕了一会儿,齐云才终于平复下来,她瘫坐在椅子上,胸膛因为呼吸而剧烈起伏,像条脱水的鱼。
司檀忍不住说道:“你不是没用的东西,你是我的表妹,是我的至亲之人!从前是我疏忽了,往后我必定经常来看望你,我要让孙钧知道,你是我的妹妹,他不能随意磋磨你!”
齐云倒是善解人意的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笑:“没事,表哥,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我信你,无论你来不来看我,我都相信你是有自己的苦衷。”
秋风拂面,带来一丝冷意,似乎也将齐云面上的血色也吹淡了几分。
她抬头看着东边的枣树,伸出手,对司檀说道:“那树上的枣估计还有半个月就熟了,到时候我让碧云给你发请帖,你来陪我一起摘枣,好不好?”
司檀伸出手搭上齐云的手臂,点头。
“好,我这次一定不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