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赶路四日,总算是在一个清晨抵达了南州城门口。
司檀扮作书吏,跟在沈玉君身后,在城门口被早就候着的南城知州热情迎接
知州姓赵,表字青山,笑容可掬的给他们一行人安排住处,又说他们舟车劳顿,先好好休息,晚上有设宴款待。
沈玉君作为明面上的靶子,自然是留在客栈,司檀趁机偷偷溜出去,在一处锦衣卫布置的茶楼里亮出自己的腰牌,顺利和潜伏的暗探接头。
锦衣卫主要的职务是保障京城的安全,但在大周全境都布置有暗探,情报网复杂。
南城的暗探首领叫陆奇,为了防止原告老王被安定侯暗中灭口,锦衣卫早就将人藏了起来,司檀开门见山的要求见见老王。
老王是一位瘦骨嶙峋,身形佝偻的老伯,六十多岁的年纪,满头乱蓬蓬的白发,用一根洗的发白掉色的破布条绑着,身上的衣服倒是干净,陆奇说这是他们给新换上的,原先那套太破了,用力一洗就碎了
老王见了司檀就要跪下,颤颤巍巍的身体似乎下一秒就会散架,陆奇连忙架住他,好声好气的说道:“王老伯,这位就是指挥使大人,你有什么冤屈都仔仔细细的和大人讲。
老王在小河村种了一辈子地,也听不懂“指挥使”到底是多大的官,他这些天已经对无数的人讲过了自己家破人亡的事。
“大人,我一家子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户,但是我儿子上吊死了,儿媳妇在大牢里死了,孙女进青楼后也死了,就剩下一个小孙子,在侯府里做事,”老王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通红的看着司檀,粗糙皴裂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说:“大人,我一家子从来没做过恶,从来没干过坏事啊……”
司檀安慰老王:“您别急,我这一趟从京城来南州,肯定要扳倒安定侯府,还你一个公道。”
老王连连摆手:“大人,大人,我不要公道了,那侯府太厉害,您别为了我得罪了侯府。我只求您能不能帮我,把我的小孙子救出来,我就对您感激涕零了。”
陆奇解释:“王老伯,我们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您知道吗?就是皇帝身边的护卫!不怕得罪安定侯,肯定能给您一个公道。”
可惜老王一辈子就待在南州,走过最远的路途也就是从小河村来南洲城,天高皇帝远,他就更不知道皇帝身边的锦衣卫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只是当了一辈子老实恭顺的农户,习惯了逆来顺受,如果不是偶然的机会,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将自己的委屈讲出来。
司檀对着陆奇摆摆手,道:“好了,你去准备点白粥青菜吧,我单独和王老伯聊聊。
陆奇对着司檀鞠躬行礼,转身出去,还贴心的把房门关上了。
司檀昨夜没合眼,从昨夜到现在粒米未进,她是真的饿了,也想和老王单独聊聊。
司檀家中有祖母,年近八十,也是花白的头发。老王的年纪没有祖母大,但脸上手上的皱纹却更严重。
司檀给老王倒了杯茶,声音柔和的问:“老伯,你放心,侯府肯定会被抄家,连带着南州官府上上下下的官员,也肯定都会被严查,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司檀长相清秀,讨人喜欢,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仿佛天真纯良的小鹿。
她循循善诱:“但是我们现在还不能动手,我需要拿到更充分的证据,彻底扳倒安定侯府。
老王问:“那,那需要什么证据啊?
“您的孙子现在还在侯府里,对吧?”司檀道:“您平时有没有什么办法和他联系?”
老王道:“侯府守卫十分严格,一般人进不去,但是在西边靠近竹林的位置有一个小洞,那个地方没人发现,每月初十,我就会在那里等着,运气好的话,能见上一面,说几句话。”
司檀大喜:“今天就是八月初十,您今晚会和他见面?
老王点头。
司檀展颜一笑,说道:“这就好办了,今夜安定侯设宴,我会在宴会上偷偷溜出来,去西墙竹林的小洞处和您的孙子见上一面,有些事外面的人打探不到,只有问问他才清楚。”
老王连连点头。
这时候,陆奇敲门,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白粥进来。
他看司檀表情轻松,像是聊得不错,将粥盛进碗里,恭敬的放在司檀面前:“大人,这是南州今年的新米,您尝尝。”
洁白饱满的米粒被煮的软糯香甜,除了白粥,还有两碟精致的小菜,鲜嫩的竹笋配上肥瘦相间的腊肉一起炒熟,手指尖大小的小河虾刚出水不久,裹上鸡蛋面糊,扔进滚油里炸到金黄,外壳酥脆,内里还是鲜嫩多汁的口感。
司檀出身勋贵之家,从小便是在金玉堆里被蜜糖泡大,即使是吃饭,也要举止端庄。可她对吃的并不挑剔,满汉全席吃过,清粥小菜也不挑,就算是锦衣卫外出办差准备的干粮,她也能毫不嫌弃的吃干净。
因为还惦记着要赶回客栈避免被人发现,她只喝了半碗粥,吃了几口笋,便要匆匆离开。
临走时,司檀叮嘱陆奇照看好老王,陆奇拱手答应,老王佝偻着身子,也送出来,在司檀转身要走时伸手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角。
“大人,您愿意帮我这个老头子,您是好人,是好官,”老王声音颤抖,眼神真挚:“但您还年轻,您的前途更重要,别为我得罪了侯府,不值得……”
司檀反握住老王的手,轻声说:“这世上总有比前途更重要的东西。我既然接下这个案子,就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老王的嘴唇嗫嚅两下,干涸通红的眼眶中涌出一点泪花,他挤出一个笑,说道:“如果公道的代价太贵,那我不要了也行……只要人活着,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
老王的眼神太过炙热,司檀不知如何接住,她只好赶紧转身离去。
二十五年中,老王的悲剧绝对不是个例,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有无数“老王”悄无声息的死去,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公道”。
司檀走在南州的街道上,过往的行人摩肩接踵,一片盛世繁华的景象。
可是在这样的繁华之下,是官府的苛捐杂税逼的农户卖儿卖女,是权贵之家侵吞私田聚敛财富,是受尽冤屈的苦主求告无门。
公道二字,竟然已经变成了一件昂贵的奢侈品!
司檀回到客栈,正好碰见知州赵青山从沈玉军的房间出来,她低头行礼打算避开,但赵青山却一把拉过她,站到一个隐蔽的墙角,从袖中掏出什么东西,飞快的塞入她怀中。
司檀从小裹胸,十几岁女孩含苞待放时,她每日都要被母亲按着缠住胸前,勒得疼出眼泪,几乎喘不过气,硬生生的将她的身形塑造的和男子一般无二。
但是多年女扮男装,司檀心里总是紧绷着,胸前的部位十分敏感,她下意识就抓住赵青山的手腕,警惕的看着他。
赵青山脸上带着十分具有亲和力的笑,熟练的将东西塞到司檀手中,压低了声音:“小兄弟,这次沈大人来南州路途辛苦了。”
司檀一捏,发现是银票。
“我们外地的官员远离京城,很多消息都不灵通,还需要请教小兄弟,”赵青山问:“这次的案子,除了安定侯,涉案人员还有哪些?”
官场之上给好处行方便,这样的事情司檀见的多了,但是头一次亲身经历,她含糊的说:“这些事,大人该去问沈大人,卑职只是书吏,不懂这些。”
赵青山见她油盐不进,又从袖中掏了掏,塞进司檀手里:“小兄弟,我这也是为了配合沈大人茶案呐,大家同朝为官,行个方便,日后也就有交情了。”
司檀笑笑,看糊弄不过去,招招手让赵青山凑近点,声音极小的说:“安定侯府肯定要倒台,但是其余有关的人员,陛下还没有明确的旨意。”
说完,司檀手里攥着两叠折的小小的银票,朝赵青山拱手,转身离去。
司檀敲门进入沈玉军的房间,房间内摆着冰鉴,缓缓转动的风轮送来凉风,房间内的温度比室外舒服很多。
司檀随手从冰鉴里摆着的果盘中挑了一颗荔枝,剥了壳送进口中。
岭南的荔枝珍贵,运输困难,在京城属于贡品,只有皇宫内能吃到,江南虽然距离岭南近些,运输方便些,但荔枝应该也不便宜。
司檀将一颗荔枝拿在手里,随意的说:“江南还真是富庶之地,赵青山一个知州出手就如此阔绰。光是这果盘里的荔枝就价值几十两银子。”
沈玉君道:“刚才他还想给我塞银票,这江南的官场风气怎么如此混沌!”
司檀挑眉,问:“那沈大人收了吗?”
“当然没有!”沈玉君大声道:“我一把就推开了!咱们此番是为了查清案子,惩处贪官污吏,要是收了银子,就是共犯!”
沈玉君一番话慷慨激昂,他说完才发现,司檀收敛了笑容盯着自己,坐姿看似随意,但手臂摆放的姿势蓄势待发,好像下一秒就会抽刀,那双好看精致的眼睛此刻没了笑意,黑洞洞的盯着他。
沈玉君被这样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朝廷上的官员们私下都将司檀称作“疯狗”,凶狠嗜血,手段阴险,睚眦必报的疯狗。
但沈玉君此刻觉得,司檀不是疯狗,更像是盘旋于天空的猎鹰,锐利的目光监视着所有人,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全部心思,被她盯上的猎物没有丝毫逃脱的机会。
沈玉君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沈大人,你怕什么?”
司檀嘴角勾起弧度,紧绷的手臂肌肉放松下来,搭在桌上,慢条斯理的剥着荔枝,但是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
“我这把刀沾过不少人的血,抄家灭门,杀人放火是我的拿手好戏,”司檀嘴角的笑容带着一丝讽刺,但更多的是威胁,她看着沈玉君道:“沈大人,我和你交个底,除了安定侯本人要带回京城候审,其余侯府几百人,一个都活不成。南州官府的大小官员,不论背景出身,不论他们背靠着哪个大人物,只有参与其中,全都按律处理!”
“我知道官员们私下都议论我,说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司檀的声音慢悠悠的,好似在吟诗作对,嘴角还挂着笑。
“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任何人,任何事,只要挡在我面前成为阻碍,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彻底铲除!”
她将刚才赵青山塞给她的两叠银票展开,加在一起一共四百两白银。
皱皱巴巴的银票放在桌上,风轮的凉风一吹,就飘飘荡荡的落在地上。
司檀的手指在桌上敲敲,含笑的嘴中吐出一句冰冷的话:“贿赂陛下特派的查案御使,这四百两银子就足够让他去阎王那儿报道。”
说完,她抬眼看着沈玉君:“沈大人,我希望你能和我并肩同行,不要成为挡路的那个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