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出发,快马疾驰三日,又乘船走水路四日,总算是到了江南府的地界。
江南府下设两州,南州和江州,司檀和沈玉君一行的目标是南州的安定侯徐贤。
盛夏天气,难得多云,厚厚的云层将烈日团团围住,遮住了大半的暑气。
原本还要再坐船走两日的水路到南州,可沈玉君一个北方人,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坐船,将近天命之年才发现自己竟然晕船,连着吐了好几日,司檀赶紧带队上岸。
一脚踩上陆地,沈玉君才算是活了过来,他看着司檀,莫名的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热泪盈眶的朝着司檀拱手致谢:“多谢,多谢小司大人……”
司檀同情的拍拍沈玉君肩膀,她是真怕这位沈大人死在船上。
出师未捷身先死,要是连安定侯面还没见到,就折损了一位朝廷命官,司檀觉得,自己可真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但是换了陆路也不轻松,沈玉君能骑马,但也就仅限于“能骑”,再加上他身体虚弱,坚持不了长时间奔袭,最终还是无奈改乘马车。
沈玉君脸色苍白的坐在马车内,便服轻装的锦衣卫精锐骑马在周围护卫,司檀和津祎一起坐在马车外驾车。
司檀换了一身棉布圆领袍,头上不戴冠,只用发带系着,腰间别着一把折扇,倒像是个白面书生。
江南天气比京城更加潮湿炎热,她一般用折扇扇风,一边和马车内的沈玉君聊天。
“沈大人,你热不热啊?热的难受了记得及时说,别中了暑气。”
沈玉君的声音有气无力:“我还好,能坚持。”
司檀索性钻进马车里,拿着折扇给他扇风。
沈玉君问:“小司大人这是干什么?”
司檀:“怕你死我车上。”
沈玉君和司檀相处几日,发觉这位恶名在外的小司大人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凶神恶煞,或许也是从船上下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颇有感触的说:“小司大人,您偶尔还是个好人。”
司檀啧一声,强调:“沈大人,您能不能把偶尔两个字去掉?我一直是个好人!”
沈玉君瞥他一眼,拿出手帕来擦汗。
司檀抄过的家,杀过的人,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外面流传已久,是一位真正能和黑白无常抢差事的狠辣人物。
司檀大概也觉得难以辩驳,妥协:“好吧,我确实是杀过挺多人,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好人。”
沈玉君摸不透她的心思,从怀中掏出出发前就写好的折子,往前一递。
司檀接过,翻开厚实的折子,看了几页,问:“这不是你在朝会时递上去的那版,当时那个折子里没提过还有个姓李的原告。”
沈玉君道:“安定侯毕竟是陛下亲信,这么多年来弹劾他的折子也不少,可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我当时想着,万一弹劾不成,安定侯知晓原告的身份,必定是要杀人灭口。”
司檀:“沈大人,你很谨慎嘛。”
“沈某是个胸无大志之人,不求升官发财,只是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求个温饱平安,”沈玉君翻出一份抄录好的口供,递给司檀,解释:“原告老王是南州小河村的一个农户,妻子早逝,他靠着几亩薄田养大儿子,儿子后来娶妻,生下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一家五口人原本在小河村务农为生。”
“变故发生在六年前,开平十九年,当年陛下五十周岁寿辰,江南府的知府就以此为由,向百姓征收苛捐杂税。老王的儿子交不起多出来的税金,就被抓去服了两个月的徭役。”
司檀聪慧,对于大周律法倒背如流:“大周收税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徭役,可以多交税金来抵,另一部分是实物税,按照户籍分类不同,上交的实物也不同,比如农户交粮,养蚕户交布。实物税必须上交实物,不能用税金抵扣。”
沈玉君道:“正是这个道理!但老王的儿子因为被抓去服徭役,耽误了当年的农时,庄稼欠收,第二年凑不齐上交实物税的粮食,又被抓走,服了两个月的徭役。”
年年相欠,恶性循环。
沈玉君叹息:“没过两年,原本平静祥和的一家人,竟然就沦落到了必须卖儿卖女的地步,老王的小孙女进了青楼,家中的几亩薄田也卖了,凑齐了银钱,专门去粮店买粮交税。”
司檀皱眉:“农户去市场上买粮交税?”
她原本以为,安定侯不过就是一个贪官,贪官嘛,手段都俗套的很,死在她刀下的贪官数不胜数。
可听沈玉君讲着,这个安定侯似乎不仅仅是个贪官。
“这还没完,大人且继续往下听。”
沈玉君道:“江南地区有许多无主的荒地,律法规定,开垦荒地者,可以获得所有权,老王的儿子辛苦开垦了一块荒地,去官府申请地契文书,但官府却将土地据为己有。”
司檀问:“那这开垦出来的田地,到底是被谁占了?”
沈玉君苦笑:“自然是在安定侯名下。”
这便是安定侯的罪名之一,侵吞田地。
“老王的儿子辛苦一番,却换来如此结果,心灰意冷上吊自绝,儿媳去官府鸣冤,控诉安定侯侵吞田地,反而被知州以诬告的罪名抓进监牢,受尽凌辱而死,老王的小孙子卖身葬母,在安定侯府为奴。”
江南的盛夏闷热,但司檀听完这家破人亡的一出惨剧,却觉得一股冷意自心口蔓延开来。
沈玉君合上折子,许久没说话,马车内的两人陷入沉默。
马车行驶着,车轮转动发出平静持续的声响,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完全遮住了烈日,天气阴沉。
司檀点起一根蜡烛,几滴烛泪滴在马车内的茶案上,将蜡烛牢牢粘住。
马车外传来津祎的声音:“大人,起风了,看天色怕是要下雨。”
司檀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照耀下晃动着,忽明忽暗,给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可她的眼底却泛起冰冷的寒意。
为了赶路,马车昼夜不停,司檀为了关照老年人,将马车让给沈玉君休息,自己坐在津祎旁边,和他闲聊。
司檀是女子,幼年时有个双胞胎哥哥,三岁时哥哥夭折,她就顶替了哥哥,女扮男装出现在人前,津祎自小陪在她身边,和她一同长大,自然知道这个秘密。
津祎从随身行李中掏出干粮递给司檀,司檀也不客气,就着马车车檐上挂着的灯笼,啃着干粮。
津祎问:“大人,明日进南州城,安定侯必定得到消息,要不要隐藏行踪?”
“咱们是奉旨带人,不是秘密暗杀,”司檀盘腿坐在狭窄的车轼上,神情淡然,眼皮都懒得抬:“明日进城前,你带着陛下手谕去惠州守备军中调兵,我扮作沈大人身边书吏,让沈大人在明面上吸引安定侯的视线。”
津祎疑惑:“咱们带着陛下手谕,安定侯还敢抗旨不成?”
司檀冷笑:“我是谁?我是锦衣卫指挥使司佑明,大周活阎王。早就恶名远扬了,由我亲自离京带人,安定侯肯定能猜到,陛下此次是对他动了杀心。”
她压低了声音,轻声说:“刀架颈侧,这滋味可不好受。”
她看向津祎,俊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纯真的笑容,但是在摇晃的烛光照耀下又显得有些可怖。
“开平元年,安定侯奉旨到南州,在南州当了二十五年的土皇帝,若是把他逼急了,难免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来。”她拍拍津祎,笑着:“所以才要将惠州守备军调来,以防他狗急跳墙。”
津祎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肯定完成任务。”
司檀咬了一口凉透了硬邦邦的干粮,喃喃自语道:“杀了安定侯很容易,手起刀落,人头落地。杀人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
“……但一个安定侯死了,还会有其他人。二十五年里,家破人亡的又何止老王啊。”
津祎不懂司檀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要拼尽全力保护司檀,安定侯让司檀不高兴了,他就觉得安定侯该死。
津祎道:“大人,要不今晚我潜入安定侯府去杀了他。”
司檀侧身瞥他一眼,道:“陛下要安定侯活着回京,活的!”
津祎道:“反正回京了也会死,早点晚点有什么区别?”
司檀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道:“因为陛下想当明君,所以安定侯必须回京,在全天下的百姓面前,正大光明的接受审判。”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咱们这位陛下,心狠手辣又爱惜名声。手沾鲜血的事让下面的人去干,自己却要做青史留名的圣君明主。”
“外面的人都说锦衣卫草菅人命,说我心狠手辣。可归根结底,想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是陛下!我和安定侯又没仇!”司檀的声音压的极低:“陛下想让我将安定侯府抄家灭门,可是不愿意颁布旨意,而是暗示我,让我去当他手里的那把刀!最终他得到明君的好名声,奸臣佞臣的罪名让我去背!”
司檀的手指攥紧了津祎的衣袖,几乎将布料扯裂,心中长久积聚的烦闷堵在心口,快要将她逼疯。
但她很快又松开手指,嘴角勾起弧度笑起来,眨巴眨巴眼睛,眼神瞬间又恢复了清澈见底的纯真神情。
她笑了两声,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刺耳,还透着些许的诡异,四周护卫的锦衣卫停下马车,侧过头看她,就连马车内熟睡中的沈玉君都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
司檀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马车再次启动,她轻轻抚平津祎衣袖上被自己攥出来的褶皱:“我也不想杀人,我也想当个为民请命的好人,可是不行啊!”
“我若是不当陛下手中的刀,就会有其他人来索我的命!”
司檀的声音轻飘飘的,回荡在江南无尽的黑夜中。
“刀架颈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