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侯在南州私加重税,兼并田地,种种罪行皆有人证物证呈上,臣大理寺少卿沈玉君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阳光从大殿的正门照进来,文武百官垂首站立两侧,中间跪着大理寺少卿沈玉君,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官服上金线刺绣的禽兽闪闪发光。
“拿上来。”
大殿之上,皇帝端坐,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所有人。
皇帝话音刚落,沈玉君从衣袖里掏出厚厚一本折子,恭恭敬敬举过头顶。
安定侯徐氏乃是开国重臣,长期盘踞南州,南州鱼米之乡,丰饶富庶,自然有不少油水可捞。
只是安定侯一向深受皇帝宠信,没人检举他。
沈玉君自然也知道这点,他跪在地上,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流,却大气都不敢出。
“噔,噔,噔。”
皮靴着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沈玉君面前,他强撑着慢慢抬起头。
小羊皮靴光洁如新,再往上是一身皇帝亲赐的蓝色盘金蟒袍,腰间挂着绣春刀,还有一块纯金打造的龙虎牌,头戴官帽。
一双纤长莹白的手接过折子,沈玉君顺着这双手看过去。
面前的人十分年轻,身量不高,长了一张极其俊秀的面孔,浓眉大眼,皮肤白净,气质矜贵,看上去总带着一种天真纯良的感觉,不像朝臣,反而像是京城里王公贵族家骄纵的小公子。
沈玉君眼前的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姓司,名檀,表字佑明。
司檀将折子捧着,呈给皇帝。
皇帝略一翻看,随即点头,随意的将折子扔回桌上:“安定侯昏了头,辜负皇恩,就将他带回京城来问问吧。”
“佑明。”
皇帝开口,司檀立刻跪下接旨。
“你明日启程,带着锦衣卫,和大理寺一起走一趟,把安定侯带回来。”
司檀动作利落的磕头,连带着沈玉君也连忙跟上:“臣接旨。”
沈玉君暗自擦汗,用余光观察跪在自己身前的司檀。
这位是皇帝跟前的宠臣,十八岁入朝为官,二十四岁就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手段毒辣,阴晴不定,文武百官中没人敢得罪。
上个月,礼部尚书全家几十口人,一夜之间惨遭锦衣卫灭门,熊熊大火吞灭了整个府邸,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在京城内对朝廷命官下这样的杀手,抄家灭门,斩草除根,可谓是嚣张至极,视法度为无物。
但司檀面对文武百官的质疑,仅仅写了一封折子,说是收到检举,礼部尚书贪污受贿,锦衣卫抄家搜查证据时,用火不慎。
几十条人命,就用这样拙劣的借口遮掩过去。
最关键的是,司檀极受皇帝宠信,她的借口拙劣,皇帝却愿意信,皇帝都认可了,其他官员自然是不敢再有异议。
礼部尚书不是个例,在司檀执掌锦衣卫的六年时间里,杀人放火是常规手段,抄家灭门更是手到擒来。
想到要和这样一位活阎王一起前往南州,沈玉君又是冷汗涔涔。
皇帝衣袖一挥,从龙椅上起身:“无事便散了吧。”
忽然,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沈玉君和他身旁的司檀。
“佑明,将安定侯一人带回来就够了,其他的家眷,就让他们留在南州吧。”
吩咐完这句,今日的朝会总算是结束,官员们鱼贯而出。
沈玉君独自走出大殿,阳光照在他身上,刚才的一身冷汗被风一吹,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正挽着袖子擦汗,肩头突然被人一拍。
转过身去,司檀正站在他身后,笑意盈盈的看着他:“沈大人,一同走走?”
沈玉君哪敢有意见,他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哎呀,小司大人,我愚钝蠢笨,刚刚陛下的意思有些不太明白……”
“哪里不明白?”司檀笑的一派春风和煦:“沈大人不必紧张,你我二人是奉命行事,一切都应互相商量。”
沈玉君结结巴巴:“陛下的意思是将安定侯恭恭敬敬的请到京城来,还是?”
司檀将腰间的金腰牌接下来,挂在手指上转着玩儿,语气随意:“自然是押解进京,安定侯徐氏违法乱纪,作恶多端,证据确凿。将一个罪人缉拿归案,难道还要八抬大轿的去请?”
“那陛下说只将安定侯一人带回来,这是……”
司檀转过身来,看着沈玉君,分明是一双清澈如小鹿般的眼睛,沈玉君却感觉自己像是被猎鹰盯上了,这位年轻的指挥使好像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沈大人,锦衣卫出手抓人,绣春刀就必定会沾血。”
司檀声音轻巧,慢条斯理,安定侯府上下两百多人的生死在她口中仿佛轻飘飘的,无关紧要。
“安定侯要活着带回来候审,他不能死,那死的就只能是其他家眷了。”
沈玉君顿时感觉脊背一凉,一股寒意灌透全身。
司檀展颜笑起来,拍拍沈玉君的肩膀:“沈大人,再会。”
沈玉君猛的吸了口气,虽然被阳光晒着,他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回过头,司檀已经走远。
司檀回到皇帝的书房中,皇帝后仰着靠在椅背上,脸上盖着一块丝帕,书房内一人都没有。
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卷起袖子,动作娴熟的帮皇帝按着头上的穴位。
“佑明,”皇帝摘下蒙在脸上的丝帕,眉间带着疲惫,冲司檀摆摆手:“你帮朕研墨。”
最近皇帝时常心神不宁,夜间睡不好,晨起上朝便容易头痛。
司檀十三岁就进宫成为皇子伴读,在皇帝身边待了十几年,对皇帝的习惯了如指掌。
“陛下,太医说过,多思郁结会头痛,您昨夜是不是又熬夜看折子了?”
司檀的话不像朝堂上的君臣,更像是晚辈对长辈的担忧。
皇帝十分受用,他一边提笔,一边笑着:“头痛是老毛病,不要紧。”
司檀皱眉道:“正是老毛病才要紧,太医开的汤药您要按时喝,我此次离京,大概一个月才能回来,没人看着,您也要好好喝药。”
皇帝嗔怪的瞪她一眼:“整个大周,也就只有你敢这么管着朕!”
司檀蹲下身,倚靠在皇帝膝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皇帝,满眼孺慕之情,说出来的话语乖巧又熨贴,还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臣自十三岁进宫当伴读,就从没离开过这么久,心里担忧。”
皇帝伸手轻轻抚着她额间的碎发,难得的耐心:“离京也是历练,朕在这里当你的靠山,佑明,莫怕。”
朝堂上不怒自威的天子,现下对着司檀却有着十分的耐心,这般温情,就连宫中年幼的皇子公主都不曾享受过。
皇帝安抚几句,将刚才提笔写好的亲笔密诏交给司檀。
司檀疑惑:“陛下,宣旨为何不让季公公来?”
“这是给你的,”皇帝说:“安定侯在南州盘踞已久,势力盘根错节,你带着诏书去调动两千惠州守备军,倘若安定侯敢抗旨不尊,两千守备军可保你平安。”
司檀领旨谢恩,捧着圣旨恭敬的退出书房。
她脚步轻快,带着圣旨出宫回府。
盛夏时节,皇宫内却没有一丝蝉鸣的聒噪,司檀在出宫的廊道上坐进马车里,驾车的护卫是从小就陪在她身边的津祎,马车旁跟着几个锦衣卫百户随行。
马车一路驶出皇宫,走在京城内最繁华的开元大道上。
锦衣卫的马车气派精致,车身用的是坚硬的黑铁木,车顶包裹玄铁,就连拉车的两匹马都是油光水滑,毛色纯黑,只有蹄子上带一点白,高大健壮,是花大价钱养出来的战马。
车内摆设同样讲究,红木小桌,紫砂茶壶,角落里焚香的琉璃香炉制作精巧,车窗上挂着千金一匹的月影纱,阳光照进车内就如同月光般柔和。
津祎驾车,两名锦衣卫百户在前面开道,防止有人冲撞了马车。
“在街口停一下,顺路买包绿豆饼。”
司檀在车内吩咐。
开元大道上有家好吃的糕饼店,一年四季都有各色时令糕饼。
津祎得了命令,在糕饼店前停车,跳下车准备去买绿豆糕。
司檀隔着月影纱帘叫住他,自己下车,蟒袍朝服已经在马车上换掉了,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丝绸道袍,头戴方顶大帽,长长的系带尾端坠着两颗羊脂玉帽珠,一身打扮矜贵气派。
司檀常来,糕饼店内的小二早就将她记住了,一看见她下了马车,就满脸堆着笑,小心凑上去,殷勤的为她介绍店内的新鲜糕饼。
司檀看见新鲜的就想买,挑好了几样,小二兴高采烈的打包,她冲津祎招招手,把他叫过来付钱。
说是顺路买包绿豆饼,但离开糕饼店的时候,津祎双手都拎了沉甸甸的两提糕饼。
马车再次出发,津祎一边驾车,一边听着马车内司檀拆开油纸包装,窸窸窣窣的声音,忍不住开口:“大人,甜食吃多了容易牙疼。”
“我也没说要自己一个人吃完,”司檀掀开月影纱帘,朝马车旁跟随的几个锦衣卫招呼:“天气炎热,大家辛苦了,一会儿都领了赏钱和糕饼再走!”
几个锦衣卫百户都纷纷行礼感谢,司檀是指挥使,他们随行保护是本职,而且司檀出手阔绰,这种活儿向来都是抢着干。
锦衣卫的名声不算好,自从司檀成为指挥使后,名声更差了。
杀人放火,抄家灭门,毁尸灭迹,这些都是寻常差事。
她行事狠辣,手段残忍,只要是被盯上了,蚯蚓挖出来竖着劈两半,鸡蛋都要摇散黄!
在坊间传言中,司檀已经成为了本朝最大的奸臣,读书人骂她目无法纪,官员们骂她仗势欺人,司佑明这个名字已经是恶名远扬,提起就能止小儿啼哭。
不上朝的时间,司檀通常一身白衣,腰间别着绣春刀,左手手腕上缠着檀木手串。
就因为她喜欢穿白衣的习惯,京城里甚至掀起了一股特殊的风潮,读书人看见身穿白衣的贵族公子就一脸厌恶。
司檀的名声太差,连累着她的父亲——忠信侯都被都察院的御史上折子参过,说他教子无方。
津祎劝司檀:“大人,此次离京多带些人手吧,现在朝野上下对您有意见的人可不少。”
“出去杀人,当然是轻装简行,”司檀毫不在意:“你派人去和沈玉君说一声,明日启程。”
她咬了口绿豆饼,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干净手指,夏日燥热,但是微风吹过,带着一丝水汽和凉意。
她将一只手臂伸出窗外,纤细修长的手指随意的搭在窗沿上,漏出一节白皙的手腕,紫檀木雕成小巧玲珑的圆珠子,搭配着几颗成色极好的湖蓝色翡翠珠,串成手串,在司檀莹白的手臂上松松的缠了三圈。
微风吹过,撩起月影纱帘的一角,司檀看着开元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
“放心吧,”她的嘴角微微扬起:“我可不会轻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