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南州城华灯璀璨,热闹繁华的街道几乎要将漆黑的夜空都照亮。
在一片繁华之中,安定侯府内更是歌舞升平,繁花似锦。
司檀扮作书吏跟在沈玉君身后,被门口迎客的安定侯世子带着前往宴会厅。
安定侯府规格庞大,光是计算面积,就已经明显逾制,府内的院落布置精致讲究,各种奇山异石,时不时有成群的仆役,训练有素的穿梭而过。
司檀低着头,不动声色的四处打量着,沈玉君被领进宴会厅。
坐在主位上的人是安定侯徐贤,五十多岁的年纪,精神奕奕,丝毫不显老态,身上服饰的奢华程度,即使是比起皇宫中的也毫不逊色。
徐贤常住江南,很少进京,司檀从未和他见过面,因此也就不担心会被认出来。
沈玉君是皇帝亲派的御史,此次要查的案子还和安定侯府有关,徐贤一路笑脸相迎,将沈玉君奉为上宾。
宴席上还有江南二州的一众大小官员,大周的行政区划一共三级,府、州、县,江南府下面一共有两州——江州和南州。
司檀的目光扫过宴席上的人群,发现江南府知府和江州知州都不在。
宾客都落座,司檀跪坐在沈玉君身后,马上就要开宴,沈玉君对面的位置还空着。
徐贤明显也注意到缺了一位客人,招手,找来世子询问。
世子面露难色:“父亲,苏家来消息,说家主偶感风寒,来不了。”
世子声音很低,但司檀听力很好,还是听见了。
现在的江南夏日炎炎,苏家家主偶感风寒?
这理由真是太离谱了。
司檀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了一眼赵青山,这位明哲保身的知州大人,此时正低着头喝茶,那认真的神情,似乎连茶碗里几根茶叶都要数清楚。
徐贤还没说话,他身边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就窜起来,气急败坏又趾高气昂的说:“苏家什么意思?平日里巴结得热切,现在来落井下石,未免也太不把咱们侯府放在眼里了!”
年轻人面庞清秀,只是嚣张跋扈的神情让这张好看的脸有些扭曲了,他身上穿金戴银,全身上下的金玉卸下来怕是有好几斤重。
徐贤皱眉,厉声呵斥道:“胡说什么!这没你的事,快下去!”
年轻人被训斥两句,明显不忿,甩着袖子大步离去。
徐贤头疼的皱眉,还要挤出一副笑脸,朝着沈玉君拱手:“小儿混账不成器,让沈大人见笑了。”
司檀看过安定侯府的名录,按照年龄猜测,刚才那个年轻人应该是侯府二公子,徐苏白。
这位二公子可不是善茬,光是锦衣卫临时收集到的线索,徐苏白就恶行累累。
打架斗殴,当街纵马,强抢民女,仗势欺人。
前不久他得了一匹好马,为了炫耀,在人群聚集的闹市纵马,踩死踩伤多人,最终却都只是赔几两银子了事,有不服的百姓去官府告状,状子上午刚送进去,下午告状的人就被打手殴打致死,曝尸街头。
至于打手,自然也是徐二公子找来的。
徐贤本人科举出身,在二十五年前的皇子夺嫡中选中了当今的皇帝,因此有了从龙之功,深受宠信。
徐贤一手培养的安定侯世子也是精明成熟,唯独这个徐二公子尤其骄纵跋扈。
徐苏白并非侯夫人嫡出,他的生母十分神秘,但徐贤却十分疼爱这个小儿子,几乎到了宠溺的程度。
徐贤让人撤了空着的位置,下令开席。
舞女乐妓蜂拥而入,珍馐美酒应接不暇,乐声袅袅,余音绕梁。
貌美的侍女要为沈玉君倒酒,被他连连挡开。
司檀见状,从这位婀娜多姿的侍女手中接过酒壶,为沈玉君斟酒。
司檀低声问:“大人酒量如何?”
“不好,”沈玉君如实说:“三杯就醉。”
司檀斟酒的手一顿,只是半满就停了下来,挑眉说道:“那正好,徐贤肯定会借机试探,大人装醉躲过去即可。”
沈玉君:“那干脆倒满吧。”
“装醉,不是真醉!”司檀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要溜进侯府中探查,大人帮我拖住时间。”
司檀倒完酒,将酒壶放在桌上,自己退到后面,趁着众人觥筹交错的时机,悄悄溜出了宴席。
她随便找了一个小侍女,假意问路,抓住时机抬手敲晕,将自己的衣服与侍女调换,长发一挽,便融入了这庞大的侯府之中。
侯府规模明显逾制,司檀穿梭其中,花了些功夫才摸到西墙边上,那里的确有一个小洞,墙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司檀躲在一丛竹子后,收敛身形,等待着老王的孙子。
今夜月明星稀,温和的月光洒下,司檀却完全躲进暗处的阴影之中,不让自己沾染上任何一丝月光。
没过一会儿,墙边传来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朝着这边过来了。
司檀挪动身体,透过墙边的小洞观察着。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司檀的视线之中,那就是老王的孙子。
司檀大步上前,迅速捂住小王的嘴,将他拉到角落中。
“别出声,我不会伤害你,”司檀声音压的极低:“我只问你几个问题。”
小王年纪不大,身形瘦小,比司檀矮上半个头,眉眼和老王十分相似。
司檀松开手,小王怕的不行,以为司檀是外来的歹徒,下意识就跪倒在司檀脚边,颤抖着不敢出声。
司檀将他拉起来,问:“侯府内除了正门,还有其他的暗道吗?”
小王哆哆嗦嗦:“就,就只有这个小洞。”
“能记住侯府内各个院子的位置吗?”司檀掏出锦衣卫速记用的小本子,用竹叶上的露水蘸湿了毛笔,道:“你说,我记。”
小王因为太害怕,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他怕司檀会不耐烦伤害他,主动说:“姑,姑娘,要不我把位置画下来?”
司檀皱眉:“你会写字?”
小王猛烈点头。
司檀将本子和笔都递给他。
小王下笔飞快,他经常在侯府内四处跑腿,对于各院的位置了如指掌。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将画好的图递给司檀。
司檀接过来一看,惊喜的赞扬:“你的字写得很不错,从前上过学?”
“小时候学过,几年前还考过童生。”小王听了夸奖,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司檀,但是很快又低下头,小声乞求:“姑娘满意就好,能,能不能放过我……”
“我肯定不会将见过您的事告诉别人,求求您放过我,”小王结结巴巴的乞求:“我家中还有六十岁的老人,求您了……”
司檀安慰他:“你不用怕,你爷爷姓王,家里原本住在小河村,对不对?皇上下旨彻查安定侯府的案子,你放心,我是来救你的。”
小王听了这话,愣了很久,不敢置信的颤声问:“真的?我们家的案子,有人管了?”
司檀道:“大理寺少卿沈玉君已经到了南州,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小王热泪盈眶,噗通一声跪下:“多谢沈大人还我们全家一个公道!”
司檀被他这动不动就跪下的习惯吓了一跳,再次将他拉起来:“说话就说话,站好了说。”
司檀拿到了侯府内的地图,今夜的目的达成,就让小王带她回宴席上。
小王对侯府十分熟悉,带她从花园绕近路。
司檀翻看着小王画的图,觉得他这一笔字写的是真不错,随口问:“你读过几年书?”
“七年。”小王小声道:“三岁开蒙,五岁进学堂,十二岁那年考中童生,后来恰逢陛下五十岁寿辰,官府加税,家里便没钱供我继续读书了。”
司檀道:“寒窗多年,就这么放弃,可惜了。”
小王道:“不可惜,只要能为爹娘和阿姐讨回公道,就算是赔上我这条命也值得。”
“你要好好活着,我答应过你爷爷,要将你从侯府里救出去,”司檀道:“你爷爷宁愿不要公道,也要你活着。”
小王飞快的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声音微微颤抖:“姑娘和沈大人的恩情,无以为报。可我心里总是想着,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不能舍弃。”
司檀侧过头,第一次仔细打量小王,他身材瘦小,总是弯着腰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
老王也总是弯着腰,他劳苦一生,生活的重担让他佝偻了身形;小王总是弯着腰,大概是在侯府为奴形成的习惯。
司檀突然很想看看小王的脸。
她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扶着小王的下巴,微微上抬。
那是一张极普通的脸,扔进人群中就能消失不见,哪怕曾经擦肩而过,也不会留下丝毫印象。
可这样普通的人,才是世间的大多数。
“你觉得京城怎么样?”
小王听了司檀这话,愣住了。
司檀又说:“你如果没有别的打算,等安定侯的案子结束,就来锦衣卫跟着我吧。把你爷爷也带上,同我一起回京城。”
小王从呆愣中回过神,下意识又要跪下,被司檀眼疾手快的拉住。
“你若是想进锦衣卫,首先就要把这个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改掉,”司檀笑着道:“锦衣卫只对皇帝下跪。”
小王点头如捣蒜,他只觉得,今晚像是做梦一般。
家里的冤屈有人管了,父母的仇可以报了,他也快要结束屈辱的奴隶生活,甚至还能也爷爷团聚,去京城进入锦衣卫。
他做梦都不敢这么大胆。
两人行至花园的出口处,从花园出去,司檀就能找到被她打晕的侍女,换回衣服,重回宴席。
司檀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王走在前面为司檀引路,想要张嘴回答,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暴躁的骂声。
小王面色一变,飞快转身,带着司檀转身往后跑。
前方的人也注意到了他们,为首的人厉声呵斥:“喂!干什么的!站住!”
小王不敢出声,只是拉着司檀在花园中奔跑,试图摆脱身后的人。
可是身后的似乎人数很多,他们越追越紧,根本甩不掉。
司檀想着,要不就干脆出手正面交锋,只是对面人数众多,她也没有把握能完全对付。
就在她还犹豫的时候,小王带她跑到一间厢房附近,看样子是废弃许久,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
小王打开一扇门,将司檀推进去,又在外面插上门栓。
这串动作费了点时间,小王拔腿再想朝着远处跑的时候,后面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侯府的侍卫提着灯笼,昏黄的灯光摇晃着将周围照亮,也堵住了小王的去路。
这扇门被小王从外面锁住,司檀打不开,正准备硬踹几脚出去救人的时候,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抓住他!”
侍卫将小王抓住,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瘦小的身躯被扔在身着华服的徐苏白面前。
徐苏白本来就是嚣张跋扈的性格,今晚在宴席上被徐贤训斥了两句,心头火气旺盛,正愁无处发泄,恰好小王撞在枪口上。
“让你跑!让你跑!”
徐苏白一拳将小王打翻在地,又狠踹了几脚。
小王吃痛,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咬紧了牙关,只是小声求饶,不敢尖叫出声。
在侯府做工的仆人都知道,徐苏白性格乖僻,粗鲁暴躁,时常打骂奴才撒气,这种事屡见不鲜。
小王不断求饶,希望徐苏白打他一顿出出气,然后就能放过他。
从他的角度,隐约能看到司檀躲在废弃的厢房里,透过破碎的窗纸正看着他。
他小幅度的摇摇头,让司檀藏好,不要管他。
司檀原本打算踹门,可是在场的不只有侯府的侍卫,还有徐苏白。
津祎还没有带着惠州守备军回来,光是侯府内的侍卫就有几百人,如果她现在跳出来表明身份,就只能和徐贤撕破脸。
她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快刀,只忠于皇帝,不可能被拉拢或是收买,徐贤今晚设宴,是存了试探沈玉君的心思,但对于司檀,徐贤连这个心思都不会有。
司檀就是一道催命符。
若是将徐贤逼至绝境,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作出杀人灭口的疯狂举动。
司檀现在能调动的只有几十个锦衣卫,强龙难压地头蛇,真动起手来,安定侯府内的几百个侍卫就能将她和沈玉君灭口。
她不能打草惊蛇,不能暴露自己。
司檀后退两步,听着外面徐苏白对小王拳打脚踢,没有丝毫要放过他的意思。
徐苏白是要直接打死小王。
要出去吗?
要冒着暴露身份,徐贤可能会杀人灭口的巨大风险,将小王救下来吗?
司檀只纠结了一瞬,就马上否定了出去救人的想法。
她不能去。
哪怕小王是刚才为了保护她才被抓住,哪怕一刻钟前,司檀还夸奖他字写得好,想让他加入锦衣卫。
但是在权衡利弊之下,她也只能躲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小王被活活打死。
小王的求饶声逐渐虚弱。
司檀蹲下来,闭上眼睛。
她对这种声音很熟悉,锦衣卫审讯,时常刑讯逼供。
她见过被折磨到残缺破烂的犯人,闻过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听过凄厉如同恶鬼的叫喊。
有时犯人的鲜血会溅到她的眼睛里、嘴唇上,她尝过那味道。
她是恶鬼,是疯狗,是十八层地狱都容不下的极恶之人。
外面的徐苏白打累了,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吐着血的小王,冷漠又傲慢的吩咐侍卫:“将他处理了,别留在府中脏了我的眼。”
司檀转过身去,试图在这间废弃厢房内找到其他的出口。
小王救不了,可她自己还要活下去。
她在黑暗的厢房中走了几步,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
“他快被打死了,你不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