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随着酒神迈进门槛儿,点亮了两支大蜡烛,黑黝黝的屋子霎时亮堂了许多。只见油漆剥落的八仙桌,已经摆在了地中央,周围撂了四把椅子和方凳。桌面上,还放着四只粗瓷碗。显然屋主人早已准备停当,就等着酒肉上席了。到了这个时候,葫芦头和棉花糖才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酒神。他人高马大,腰板挺结实,看样子也就六十郎当岁。黑不溜秋的国字脸上,留着一大堆花花胡子。那对肿眼泡的眼睛,好像老也睡不醒似的。
浑不吝从酒箱里拿出两瓶直沽高梁,往八仙桌上一墩:“喝完了再拿,管够儿!”说着,又取出烧鸡、驴肉和果仁摊在桌面上,耸了耸鼻翼,“嘿,直扑鼻子,喷儿香!”
几个人礼让着坐下来,自然是酒神上首,葫芦头和浑不吝打横,棉花糖下座。浑不吝拿起酒瓶,给酒神咕咚咕咚地斟了满满一大碗,再看酒瓶子,已经下去了一多半儿。
葫芦头见浑不吝又要给他斟,连忙抢下酒瓶儿:“自己来!自己来!”
浑不吝也不跟葫芦头客气,回手打开了另一瓶,就要往棉花糖的碗里倒酒。
棉花糖一下子把碗拿开,连连摆手:“谢谢,谢谢,我不会喝酒!”
浑不吝愣了愣:“真的假的?”
棉花糖说:“真的!不骗你!”
浑不吝撕下一条鸡大腿,硬是塞给了棉花糖:“不喝,那就吃!”说着,便将自己跟前的粗瓷碗也斟满了酒,“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令人敬畏的酒神大爷。这么跟你们说吧,沽州城的陈糠烂谷子,没他老不知道的,满肚子都是货。他喝酒,就跟往坛子里倒水似的,所以人送一个响当当的绰号----老坛子。”
老坛子很自豪地端起了粗瓷大碗,说:“我跟眼前这二位初次见面,照老规矩,我先干了。”
说罢,老坛子把酒碗往嘴边一送,脖子一仰,满满的一碗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净光。葫芦头和棉花糖顿时看呆了,喝凉水也没有这么冲呀!浑不吝忙举起酒瓶子,又给粗瓷碗里斟满了酒。
老坛子又端起了酒碗:“这第二碗,咱们同起。我干了,你们随意。”
葫芦头端起粗瓷碗刚喝下去两口,浑不吝已经喝下去了半碗。再去看老坛子,一碗酒早就见了底儿。人坐在那里,不摇不晃,毫无醉意,果然堪称“酒神”。浑不吝又拿来两瓶直沽高梁,摆在了老坛子跟前。
老坛子抓起一把果仁,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扔:“二位,请自报家门吧!”
葫芦头拱了拱拳:“在下葫芦头,她叫棉花糖。老前辈的海量,今日领教了。”
老坛子嘿嘿地笑了:“这算嘛!比起我家老爷子,我是小巫见大巫。兄弟,听浑不吝说,你想摸摸铭门银座的底儿,没错吧?”
葫芦头点点头:“是!”
老坛子喝了两口酒,打了一个嗝儿,又夹了两块驴肉:“说起铭门银座,这话可就长啦!不过讲铭门银座之前,我得先给你们讲讲北门外的‘金银窝’。早年沽州城‘八大家’的泠家,在那里经营麻绳生意,从此便把那条长不过300米的窄胡同,叫作‘麻绳巷’。”
浑不吝忍不住插嘴:“听我家老爷子讲,那一年我爷爷在麻绳巷打架,因为胡同忒窄,两拨混混拉不开架势。当头头的在前面厮打,后边的弟兄挤不上去,只能以口代手,彼此叫骂。”
老坛子说:“别看它窄,那里面有各类商号39家,其中一半是‘八大家’的买卖,每天都码放着三千万两白银。人来车往,日进斗金,可了不得喽!麻绳巷里的高门大院,磨砖对缝,青石台阶,金字牌匾,装修阔绰。高高的院墙,隐藏着大户人家的秘密。解放后,高门大院变成了大杂院。每当早起,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随着又厚又沉的大门吱扭一声打开,整条胡同里的人也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棉花糖颇好奇地问:“咱们这条胡同就是麻绳巷?”
老坛子端起酒碗咕咚了几大口:“姐姐,现在的沽州城地图,已经找不到麻绳巷啦!”
葫芦头说:“太可惜了,那是咱们沽州城的历史啊!”
老坛子捋了捋杂乱的胡子:“那些个狗逼开发商,只认得金钱,不管历史文化。那条充满传奇的老街要是保存下来,决不会比杭州的竹竿巷差。唉,想咱们的麻绳巷想得厉害了,就去沽州遗址文化馆瞧瞧那十几块青条石板,当初它们就都铺在麻绳巷的道上啊!”
浑不吝说:“当年扒麻绳巷的时候,我家老爷子哭了三大抱,心疼啊!”
说话的工夫,老坛子又喝光了一瓶酒。棉花糖禁不住直犯嘀咕,扯了半天,跟铭门银座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照这么个喝法儿,还不得醉成烂泥。有心劝老坛子几句,又怕他借故耍酒疯。
老坛子似乎看出了棉花糖的心思,又用牙咬开了第三瓶直沽高梁:“浑不吝,你告诉他俩,我老坛子有多大的酒量。”
浑不吝说:“别的酒不知道,五瓶直沽高梁玩儿似的。”
棉花糖闻听,似信非信:“五瓶凉水儿,也得有个地方存呐?”
老坛子哈哈大笑:“我喝的酒,都从脚底下走了,天生是个‘灌不死’。”
葫芦头不免暗暗叫苦,原来碰上个酒漏子,便强颜地笑着:“坛子叔,我俩大老远跑来,是想听听铭门银座的事儿。”
老坛子喝下去半碗酒,抓了几块驴肉塞进嘴里:“告诉你们吧,我也买了一套铭门银座。”
棉花糖直勾勾地瞧着老坛子:“您也买了铭门银座的房子?”
老坛子说:“这还有假?把全部家底儿都抖擞进去了,我比你们更着急啊!前几天,我去拜访一位老朋友,请他指渡迷津。他哈哈大笑说,‘人爱俏,狗爱跳,猪吃饱了爱睡觉。牵个毛驴不上套,养个娃娃不会笑’。我问他是嘛意思,他让我回家自己琢磨。这些天,我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道道儿,你们二位能帮着破解破解吗?”说完,嘴角上露出了诡谲的笑。
葫芦头说:“这样的顺口溜,网上有的是。‘买个皮鞋没有底儿,买个茶壶没有嘴儿’,让你老说说,这些个话能有嘛意思?”
老坛子从衣袋里悉悉嗦嗦地摸出一张纸条,递到葫芦头跟前:“你再看看这个!”
葫芦头接过纸条,棉花糖也凑过去瞧,只见上面写着几行毛笔字:“拼凑百万去买房,也无檩木也无梁,有朝一日房塌了,哭爹的哭爹,骂娘的骂娘”。两人看罢,惊得脸色都变了。
老坛子绰起酒瓶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净光,然后把酒瓶子往桌面上一蹾,火气冲天地大叫:“扒了麻绳巷,把那叫做‘改造老城厢’。停建铭门银座,那又叫个嘛?牵个毛驴儿不上套,养个娃娃不会笑。赵驴子犯了法,那房子也犯了法啦?”
葫芦头听老坛子这么一通喊叫,顿时明白了,那“毛驴”说得是赵驴子,“娃娃”指得是铭门银座。他刚想问问那位老朋友是干什么的,就见老坛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吓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棉花糖更是吓得不轻,慌忙离开座位,奔到老坛子跟前。
浑不吝好似稳坐钓鱼台,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酒:“二位,把心收在肚子里,没事儿!虽说老坛子是个酒漏儿,可一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那酒就立马上涌,直冲脑门子。”
棉花糖问:“他这是醉啦?”
浑不吝刚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接着一位举着灯笼的少女,轻盈地迈进了门槛儿。只见她一头乌发高高盘起,斜斜地挽了一个髻,犹似巫山一段云。又在左边故意垂下一缕青丝,显露出少女的娇柔之美。她生得螓首蛾眉,秀目流眄。唇如胭脂,齿如瓠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古时赞赏仕女的誉美之辞,用在她的身上一点也不过份。尤其她上穿一件紧身薄衫,下着一条绣花肥腿裤,更显得活泼俏丽。只因她酷爱带刺的野蔷薇,所以大家都喜欢叫她蔷薇姑娘。
蔷薇姑娘将灯笼挂在门扉上,瞅着昏睡在地上的老坛子:“这是又喝醉啦!”
浑不吝说道:“本来喝得好好的,一下子提起了麻绳巷,又扯到了铭门银座,动了他的心肝肺。酒忽地冲上脑门儿,这就躺下啦!”
蔷薇姑娘说:“都搭把手,把他抬到床上吧!”
于是,四个人抬头的抬头,搬脚的搬脚,把老坛子弄到了床上。顷刻之间,屋子里响起了如雷般的鼾声。
蔷薇姑娘瞅着葫芦头和棉花糖:“这二位好面生啊!”
浑不吝忙介绍:“这位叫葫芦头,那位叫棉花糖,都是铭门银座的购房人。眼睁睁看着铭门银座停建了,急得火烧火燎,远远地跑来找老坛子打听打听消息。”
蔷薇姑娘笑了:“找他打听铭门银座的消息,那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葫芦头说:“如今投诉无门,六神无主,也只能急来抱佛脚了。”
蔷薇姑娘说:“抱谁的脚,也不能抱他的脚啊!他不过一个老酒坛子,要是能指渡迷津,也不至于把自己气醉了。不瞒你们说,我也是铭门银座的购房人。为了楼房停建的事儿,也给急得一筹莫展。我有个老师叫野鹤闲云,是个超凡脱俗的世外人。桌子上那张纸条,就是他写给坛子叔的。你们真要想打听铭门银座的消息,或许他倒能讲出点什么来。”
葫芦头没料到想问老坛子的话,却在蔷薇姑娘这里得到了回应,不由得喜上眉头:“姐姐,你要能给我们引荐引荐,那可太好啦!”
蔷薇姑娘说:“咱们互留个手机号,我联系好了,打电话通知你们。”
于是,葫芦头和蔷薇姑娘都掏出手机,互相留下了彼此的手机号码。棉花糖望着眼前这位清纯少女,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打心眼里喜欢的不行。
浑不吝说:“蔷薇姑娘,你们去的时候,别忘了招呼我一声。”
蔷薇姑娘爽快地答应了:“好吧!眼下天时晚了,我送他们俩出去,坛子叔就交给你啦!”言讫,顺手摘下门扉上的灯笼,引着葫芦头和棉花糖走出了房间。
蔷薇姑娘举着灯笼,一直把葫芦头和棉花糖送出青石巷,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彼此道别之后,葫芦头驾驶着电动摩托车带着棉花糖走了。直到走出很远,两人还看见那盏灯笼在寂寞的胡同口,幽幽地闪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