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暑气还没有褪去。葫芦头骑着电动摩托车,拐到翠园里来接棉花糖。他刚到胡同口,就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大声叫唤着:“葫芦头!请留步!”葫芦头闻听,顺手一捏刹车闸,电动摩托车立时停了下来。他支楞着两条腿撑住车子,回头一看,原来是翠园派出所的副所长倍儿忙。他不到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警察了。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凡事不敢稍有懈怠。用他的话说,对待老百姓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犯罪份子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的严厉。因此,他管片的治安状况较比不错,街坊邻居有什么困难,都爱找他帮忙。
葫芦头问:“倍儿忙,有事儿吗?”
倍儿忙来到了葫芦头的跟前:“最近忙嘛呐?”
葫芦头说:“我再忙也是瞎忙,不像你,忙得都是正经事儿。”
倍儿忙又问:“听说你也买铭门银座的房子啦?”
葫芦头说:“你真不愧是人民的好警察,我家有点儿嘛事,都瞒不过你。”
倍儿忙笑了笑:“瞧你说的,你卖了翠园里的居住权,租了香云小区螃蟹夫人的房子,不就是为了买铭门银座嘛!”
葫芦头叹了一口气:“嗨,崴泥啦!”
倍儿忙拍了拍葫芦头的肩膀:“铭门银座的事儿,我早就听说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谁叫咱趟上了呢!但是你一定要冷静,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相信政府。”
说话间,棉花糖扭扭搭搭地走出了翠园里,瞅见葫芦头和倍儿忙在便道边聊天,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倍儿忙一瞧见棉花糖,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瞬息间又恢复了常态。
棉花糖开玩笑地说:“倍儿忙,又在调查了解民间疾苦呀?”
倍儿忙笑着问:“这不是巧遇吧?”
棉花糖说:“跟你是巧遇,跟葫芦头是约好了的。”
葫芦头赶忙解释说:“有人知道铭门银座的底细,我跟棉花糖一块去扫听扫听。”
倍儿忙说道:“前些日子,我特意嘱咐棉花糖,千万别跟着闹事儿的人瞎掺和。不管有嘛诉求,心平气和地找政府有关部门反映,人民政府不会置之不理的。”
棉花糖说:“我跟葫芦头也是这么想的,这才去打听一下,免得一头雾水。”
葫芦头点点头:“没错儿,不然真的变成闷葫芦啦!”
倍儿忙说:“好,好,你们去吧!我实在太忙,就不陪你们聊啦!”
说着,倍儿忙冲两个人摆了摆手,便夹着黑公文包匆匆地走了。走出不太远,他又蓦地回头一瞥,那眼神里似乎含着一种别样的意思,却又叫人揣摸不透。
棉花糖说:“就这么不凑巧,叫他给碰上了。”
葫芦头说:“当警察的都有职业病,遇见嘛事都好打几个问号。管他呢,咱们赶路要紧。”
两人说着话骑上电动摩托车,径直奔向跟浑不吝约定的地点。一路上,棉花糖双手搂着葫芦头的腰,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葫芦头太了解棉花糖了,她一旦表现出格外的温柔,那准是又受了狗丈夫的气。想想连日来,棉花糖回回不落地跟着葫芦头东奔西闯,该去的衙门口,他们几乎全都跑遍了,然而得到的答复竟然出奇的一致:“你们的诉求,我们会如实向上反映”。再追问下去,就是一张张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的冷脸。葫芦头越发地意识到,不见风雨,怎能见彩虹?不经一番争斗,又怎能解决铭门银座的停建?要想取得斗争的胜利,就必须摸清铭门银座的来龙去脉,不能打无准备之仗。这两天,他苦盼苦等,终于等来了浑不吝的电话,跟他约好了晚上一块去见那位高人。
在北大关的约定地点,葫芦头和棉花糖足足等了有20多分钟,这才见浑不吝一溜小跑地奔过来。他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这倒让两人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们也跟着客气了几句,便随着浑不吝一路走去。说起浑不吝这个人,还真的有点故事。当年,他爷爷跟着青帮老大抢过码头,人称“滚刀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星子。他爸爸也是个沽州娃娃,在北大关一带有理有面,绰号“滚刀筋”。浑不吝继承了祖辈儿的性子,起小打架就不要命。如今上了点年纪,那脾气虽说是收敛了一些,可秉性却没有改多少。小时候,听他老爸讲沽州城租界地的故事听多了,特么的羡慕洋街洋房。他买铭门银座的房子,图得就是靠近极富异国情调的六大道,圆他老爹的一个旧梦。不大一会儿工夫,三个人便来到了繁华地段,浑不吝把葫芦头和棉花糖带进了一家烟酒店。
店铺老板蛮客气,见了他们连忙点头哈腰:“老几位,买烟还是买酒?”
浑不吝说:“来六瓶箱装的直沽高梁。”
店铺老板返身搬来了箱装的直沽高梁酒,往柜台上一撂:“一百六十八!”
浑不吝说:“先赊着,过两天付钱。”
店铺老板惊愕地瞪着浑不吝:“打劫啊?”
浑不吝闻听,忽地从脖子上扯下个东西,往柜台上一拍:“这是一块带彩虹眼的黑曜石貔貅吊坠,值钱不值钱,你自己掂量。我把它押在你这儿,过几天就拿银子来赎。”
店铺老板:“这……”
浑不吝鼓起了眼珠子,说道:“在北大关也你妈访访,我浑不吝嘛时候办过没□□的事儿?今儿个有点背,才跟你张这个口。给句痛快话,这个面儿你给不给吧?”
棉花糖看到这个情景,赶忙就要掏腰包,却被葫芦头抢先了一步。店铺老板哆哆嗦嗦地瞅着葫芦头手里的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浑不吝冲葫芦头一抱拳:“哥哥,谢啦!这钱算是我借你的。俗话说,一事不求二主,就劳驾哥哥好人做到底,再去对过买上一只烧鸡二斤驴肉,一并算在我头上。三日之内,兄弟一定如数奉还。”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葫芦头也顾不得浑不吝是真是假,便抬腿去街道对面的熟食店,买了烧鸡和驴肉,又去旁边小铺买了一大包果仁。浑不吝把箱装直沽高梁酒搬到电动摩托车上,三个人边走边聊。葫芦头和棉花糖听浑不吝介绍,那位高人是个怪异的酒神,中国十大名酒都不放在眼里,单单偏爱直沽高梁这一口。浑不吝还颇不好意思地吐露了,因为四处去借买酒钱,所以才耽误了约会钟点。棉花糖性情温柔敦厚,很容易被人感化。此时听了浑不吝的表述,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儿。葫芦头毕竟是个走南闯北的汉子,见过不老少的世面。他对于浑不吝说的话,权当是“风摆杨柳梢,叶落花间道。月影沉湖心,捞月莫当真”。不过,葫芦头心中藏有一个不便言表的疑惑。他满以为浑不吝说的那位高人,是亭亭玉立的泡泡小姐。而此刻听了浑不吝的介绍,分明是个偏爱直沽高梁的酒篓子。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三个人穿过窄街,钻进了一条不到四米宽的胡同----青石巷。地面上,铺着青色条石。两旁的院落,是磨砖对缝的高大深厚的四合院。借着昏黄的路灯,隐约可见旧时的牌匾。别瞧青石巷藏在北大关的犄角旮旯里,早年间它可是店铺成排,酒旗招展,行人摩肩接踵,商贸活动十分繁盛。卢沟桥一声炮响,商号纷纷关门闭户挤进了租界地,青石巷从此冷寂下来。后来,随着沽州城商业中心的南移,这条青石巷便彻底落寞了。
棉花糖一个女流之辈,平日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家----单位----菜市场----家,年年月月周而复始地循环而已。遇到节假日奢侈一把,也就是逛逛劝业场了。此时走进这条幽暗陌生的古老小巷,既新鲜又紧张。如果不是为了铭门银座,如果不是为了拜谒大神,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种地方。越往青石巷的深处走,路灯越昏暗,黑黝黝的尽头仿佛通着地狱似的。棉花糖的半高跟鞋踢踏在青条石板上,四周好像能听到咔哒咔哒的回音儿。
棉花糖忍不住嘀咕起来:“葫芦头,这也太……太静啦!就这么走下去,还不走到地……地底下呀?”
葫芦头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抚棉花糖,便把脸转向浑不吝:“兄弟,还有多远?”
浑不吝说:“快了快了,到前头一拐弯儿就到了。”
所谓的“前头”,足足的又走了好大一会儿。拐了一个弯儿,又拐了一个弯儿,路越走越窄,也越走越黑。猛可里,一声凄厉的嘶叫,吓得棉花糖两腿一软,一把抓住了葫芦头的胳膊,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她猜出那是只野猫的叫声,却怎么也琢磨不透,那只猫为什么厮叫得这么恐怖、这么难听,就好像地狱里的小鬼在尖叫似的。
棉花糖声音颤抖地说:“葫……葫芦头,咱们回去吧!别酒神没见着,小命儿给吓丢啦!”
浑不吝禁不住亮大了嗓门儿:“别介呀!三十六拜都拜了,还在乎最后一哆嗦?姐姐,你就费心再往前挪几步,咱们说到就到!”
葫芦头搀扶着棉花糖说:“我说老妹子,这个时候回去,那不是半途而废了吗?这些天,咱们跑了那么多个政府部门,没人跟咱们说实话。眼下好不容易找到个了解铭门银座底细的人,怎么着也得见见是吧!”
浑不吝接过话茬子说道:“不瞒你们说,这位高人能答应见你们,已经很你妈给面子了。他约好了今晚见面,咱们要是失信了,人家会怎么看,是不是?当下,要想解决铭门银座的糗事儿,就得知道知道铭门银座的臭底儿。我早跟葫芦头说过,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叫知己知彼?知己知彼就是既知道咱们是干嘛的,也知道铭门银座是怎么回事儿!铭门银座是怎么回事儿?咱们不得去问问那位酒神嘛!”
浑不吝光顾着说话,脚底下一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一个跟头摔出去丈把远。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又直勾勾地立了起来,把个棉花糖惊得合不拢嘴。倏然间,昏黄的路灯刷地一下子熄灭了,原本就昏暗的青石巷顿时变得漆黑一团。在幽幽的小巷深处,传来了小贩悠长的叫卖声:赛梨不辣的青萝卜……。恰在此刻,不远处闪出了一团鬼火似的亮光。棉花糖忙从衣袋里摸出手机,哆哆嗦嗦地点亮了照明。在一片绿莹莹的荧光下,影影幢幢地走过来一个举着蜡烛的人,火苗在风中不安地跳跃着。
浑不吝扯着嗓子喊起来:“老坛子,我们来啦!”说着,又转向葫芦头和棉花糖,“酒神亲自来接咱们啦!”
说话之间,那位酒神已经来到了三人跟前,声音浑浊地数落着浑不吝:“你小子,怎么这会儿才来,酒带来了吗?”
浑不吝说:“瞧你老说的,没有酒,那还叫摆龙门阵吗?清一水儿的直沽高梁,六瓶箱装!你老前边带路,我们后头跟着。等会儿进了屋,我再给你老介绍这二位。”
葫芦头原以为知情人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到头来却是个步履蹒跚的糟老头子,未免感到有些扫兴。棉花糖却又是另外一种心境,别看酒神颇显老态臃肿,可越是这把年纪的人,越是满肚子的故事。葫芦头推着电摩,浑不吝扶着箱装直沽高梁,棉花糖用手机给他俩照着亮儿。三个人跟在酒神的后头,曲曲弯弯地走进一个破旧的小院儿。孤零零的一间瓦房屋门大开,里面黑洞洞的。棉花糖那颗刚刚松弛的心,又一下子吊了起来。她心里禁不住暗暗直嘀咕:哎妈呀!这不一个活生生的聊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