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后,萧瑾云像是才发现萧彧的存在,做出颇为一番讶异的神情,继而散漫地轻摇起折扇冲对面的人笑了笑,看来这次还真是回来对了。
“素来听闻逍遥王身子不好,走都走不动,没想到今日竟能见着……真是难得。”萧瑾云拖着意味不明的尾音感慨,每一句都像在戳他萧彧的心窝子。
正因白天未能见到南流景一事烦躁,又听他现在故意提这一嘴,萧彧不甘示弱地咬着字回击:“是啊,真是难得,世子也已有许多年未回京了。”
正赶着新帝登基伊始,甚至未惊动各方势力,想必只是偷摸回京看看,就是不知在他回京后遇到了什么事,让他改变原有的想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前。
萧瑾云摇扇动作微滞,嘴角咧得更翘了。
知道他这是想探探自己此次回来的目的,萧瑾云却偏不想如他的意,装傻充愣哈哈两声,笑说句恭贺新年的话糊弄过去。
毕竟这是在宫中,萧彧还没那么大胆地敢咄咄逼问他。
不过相比突然回宫过年的萧彧,让他更为意外的还是现如今坐在主位上的那个,要说有多聪明,不见得,可要说完全没心眼,他也不信。
原以为萧武帝崩逝后,合该是他,萧彧以及南流景之间的纷争,谁曾想,南流景却在此时做起了缩头乌龟,拉出来这样一个皇子推上去,自己则躲到幕后,真是叫他措手不及。
一场家宴,众人各怀心思,几位太妃也是能降低存在感便不会轻易开口。
萧七不时拿眼角瞟向两侧,将每个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突然觉得眼前还算精致的膳食有些寡而无味,甚至还没有他前段日子,在掖庭与南流景吃的红薯甜。
也不知道国师府……老师现在如何了。
“阿姐!你这做的什么啊!”
青白率先来到饭厅,大跨两步上前看向摆满桌子的年夜饭,好家伙,明知道主子嗜甜还尽做些辣菜。
看着倒是没上次那么吓人,可主子也不吃这些啊。
辛墨红了半边脸冲他打了个嗝,眼神有些迷离涣散:“怎么?嫌我做的难吃?我告诉你臭小子,外面多的是人排队吃我做的菜呢!”
闻到酒味,青白第一时间屏住气,额角不禁淌下阵阵冷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主子还没来,阿姐怎么就先自己喝上了?
“那个甜食怪,要是真给她做一桌子甜食,其他人还要不要吃了。”不等青白捂住她的嘴,辛墨又开始胡咧咧,日常在背后骂南流景。
倒霉的,每回都能被正主听个正着。
青白赶紧拉住东倒西歪的人,准备将其带走醒酒,回头就见主子站在门外,吓得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僵硬地扬起嘴角赶紧解释:“主子,阿姐不是那个意思,她……”
“我知道。”南流景神色无常地走到桌边,慢腾腾地坐下后,轻呼了口气回头:“一起坐吧。”
话音刚落,辛墨便撇开扯住胳膊的手,带着满身酒气踉跄挪到南流景身边,上下打量。
突然,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凑到耳边大声说:“你怎么下床了!不怕伤口崩开么!”
南流景伤口倒是没崩,耳朵快被她给震聋了,在青白将她往回拉时,摁了两下:“不过一点小伤,死不了。”
“小伤!”此话一出,姐弟俩同时发出惊诧。
那是小伤么?整把匕首都恨不得捅进去了,换成其他人,就算不死,躺都得躺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下床吧。
南流景没有再回,目光转向桌上的数十道菜肴,率先动筷夹了唯一的一道甜食—八宝饭,尝了一口,眉头却皱得比伤口还要深,显然不够甜。
随即又破天荒地夹了筷子辣菜,转着圈地将桌上的菜肴悉数尝遍,这才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品评:“马马虎虎。”
辛墨再次打了个酒嗝,一听这话,转身将藏起来的红枣甜粥捧上桌,十分不服气地问:“那这个呢。”
甜香顺着上浮的热气飘至鼻间,南流景这才勉强给了个眼角,压下嘴里五花八门的味道舀了一勺,入口瞬间就又接着舀起了第二勺。
辛墨双手抱臂,瞧她一勺接一勺不曾停过,微抬下巴,多少有些骄傲在身上。
这下没话说了吧。
甜粥过半,南流景眉间褶痕方被抚平,清了清嗓音让他们都坐下。
国师府里的侍从并不多,服侍起居的不过三四个,上到管事下到丫鬟除夕夜皆能上桌,跟主子一起吃顿年夜饭,有的甚至自个儿多搬张椅子插了进去。
南流景被围在其中,享用着独属于她的甜粥,看着他们喝酒吹牛撒酒疯。
“皇姐。”用完膳,不等萧晚卿回宫,萧七先一步找上她,瞥了眼跟在她身后的陈云锦,将人拉到一旁,斟酌着问:“你这宫女不是原来的吧。”
陈云锦找上萧晚卿,到底是陈家授意要拉拢梅家,还是她自己?
萧晚卿眼都没抬,拢了拢狐裘,似乎有些困乏:“原是浣衣局的小宫女,看着挺机灵的,我就收过来了,怎么?不可以?”
“不是不可以,你……不觉得她眼熟么?”
萧晚卿闻言瞟了一眼陈云锦那张垂下去的脸,不知其意:“你到底想问什么。”
见她还没反应过来,萧七几不可闻地轻叹,只得实话实说:“她是户部尚书陈佑的庶孙女,陈云锦。”
因蓟州一带雪灾之事,陈佑被列为首要清除的对象,只是这件事牵涉甚广,若现在拔除陈佑显然不划算,这才没有动手。
待依附于他的人尽数落到网内,便是一网打尽的时候。
可她现在却去跟陈家人接触。
萧晚卿像是刚知道这件事,拧眉抿了抿唇,又是不解:“既是户部尚书的庶孙女,怎的进浣衣局了?”
在家不管嫡庶好歹还是个小姐,这一进宫别说后妃,怎还去做了低贱的奴婢?
“是朕将她贬过去的,”萧七毫不掩饰自己对陈云锦的厌恶,“她冲撞了朕。”
萧晚卿见他提起陈云锦一脸的嫌恶,就知道这户部尚书庶孙女的身份其次,最主要的还要讨厌那个人。
不过她倒觉得陈云锦这人挺有意思的,总能说出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话来,听着就新鲜。
“她在我这儿并未做错过任何事,本公主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贬回去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你说的那些我会留意的。”说罢,萧晚卿带着人大步离开。
直到走远,全程低头默不作声的陈云锦方小松了口气,刚刚见那疯皇帝将公主拉到一旁,还不时朝自己看过来,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生怕又被贬回浣衣局去洗衣裳。
同时也十分不解,自己到底哪里招他惹他了,值得他看见自己一回瞪自己一回?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似的。
陈云锦想不通,萧七同样也想不通,为什么重活一世,这个女人依旧阴魂不散,都已经将她罚去浣衣局那种地方竟还能攀上嘉敏。
*
饭厅内仍旧嘈杂一片,南流景一碗甜粥下肚,身体暖和不少,捂着伤口趁他们闹得正欢起身离开,走出门外才发现外面竟又飘起阵雪。
“主子。”南流景正欲伸手去接盈盈飘落的雪花,月白忽地快步走来,回头看了眼身后,压着声说:“皇上……又来了。”
昨日听闻主子受伤守了一夜,今早才回宫,谁曾想没等今日过完就又来了,还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南流景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正对上萧七那一眨不眨看过来的眼睛,伤口突然又开始隐隐作痛。
然不等她走过去,萧七从她伸手去接落雪的一幕中匆匆回神迎上去,眼底满是担忧,声音也略微带着些急色:“老师怎的下床了?快回去躺着!”
“臣无碍,倒是皇上怎么……来了。”那个“又”字,南流景没有说出口,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值得他三番五次地跑过来。
但她就是不说,萧七也从那双黑沉的墨眸中看出了她的疑惑,微低着头小声道:“朕来,是有要事想告诉老师。”
其实是借着所谓的正事来看她。
那座冰冷的皇城,没有她在,好像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似的。
相较之下,国师府可真热闹啊,即便隔了些距离也能听到饭厅内传出的嬉闹声,宫中甚至都没有这么热闹过,唯有的几个血脉还算亲近的,不是漠视就是相互试探算计。
——真叫他心累。
南流景本想说今夜不提政事,抬眸见他满是希冀地看过来,咽下嘴边的话领着人前往书房。
国师府的书房不比其他人家,用藏书阁来形容都不为过。
地上三层延伸至地下还有两层,每一排书架都放得满满当当,每一本皆摆放齐整,像极了它一丝不苟的主人。
走进阁内,浓厚的书香气扑面而来,可惜萧七没能去往二三楼和地下,很快被带进了一楼的一间屋内。
侍从皆在饭厅吃年夜饭,南流景也懒得再去叫他们来奉茶,便自己动手沏了一杯。
“老师,朕自己来,您快歇着。”
萧七环视四周甚至比文渊阁还要壮观的藏书,不免一阵惊叹,等他收回视线就见南流景自己在倒茶,赶紧上前接过杯盏。
食指指尖悄然落在了那只白腻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