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人有所察觉,萧七赶紧接下杯盏扶着人小心坐下,后又捧起那杯特地为自己沏的茶,细细摩挲着杯壁。
“皇上有何要事。”见他只是抱着热茶不时抿两口,丝毫没有出声的打算,南流景不禁先开口打破沉闷。
淡漠的语调让萧七从缥缈的热气中骤然回神,抬眸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像是才反应过来赶紧道:“今夜家宴,朕……看见前不久被朕贬去浣衣局的宫女跟在了皇姐身边,无意间听人说那是户部陈尚书的庶孙女,老师,朕之前是不是得罪狠了。”
萧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安地频频看向她,见她脸上毫无异色,想必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皇上。”良久,南流景语气微沉道:“您是皇帝,这些人就算在外面身份再尊贵,到您跟前也只是个奴才,打罚一个奴才,何来狠不狠一说。”
萧七闻声心中一紧,知道自己这是装得太过懦弱了,引得南流景不满,连连点头顺着话道:“老师说的是。”
待南流景抚平眉间褶痕,似满意他的回答后再道:“还有一事,镇南王世子进宫了。”
记得前世,萧瑾云也曾回来过一次,还是被丞相郭啸给骗来的。
郭啸那只老狐狸,听闻陈家送了个庶女进宫后,便开始担心南流景会不会将目光打到他郭家儿女身上,毕竟他那嫡长孙女如今正值豆蔻年华。
郭家一向按照皇后的标准教导这个女儿,又怎舍得送进宫给他这个傀儡皇帝糟蹋,索性将目光打到镇南王世子萧瑾云身上,让他娶了郭芙再说。
不得不说,郭啸的确是个有眼光的,萧瑾云后来也确实夺得了皇位,但——郭芙却不是皇后。
提到萧瑾云,南流景指尖轻颤两下,没想到拒了他入府的请求,这人竟然直接进了宫,那他偷摸回来的意义又在哪里?
果然……是个沉不住气的。
“这件事,臣会派人去盯着,今夜也不早了,皇帝还是快些回宫吧,不然路上风雪就要大了。”南流景撑着桌角起身,也不知是不是起的有些急,身形有些踉跄。
眼看她像是要栽下去,萧七直接撂了杯盏,热茶溅了满手不自知,大步迎上前用瘦弱的手臂横住人身前,侧目盯着那截近在咫尺的白颈轻叹:“老师受了这么重的伤,怎就不知道好好休息。”
“臣……”是想去休息来着,这不是你来了么。
南流景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不等她捂着伤口撇开那条手臂,就见辛墨打着酒嗝一脚踹开门,也不看里面什么情况,张嘴就骂:“狗皇帝,除夕夜也来压榨小景是不是!”
骂完,睁着迷瞪的眼眨了眨,待看清搂抱在一起的两人,两条细眉登时恨不能挑到天上去,拿手指着他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阿姐啊,都说了主子正跟皇上商议要事呢。”
听到还算熟悉的声音传来,萧七立刻不动声色地改成扶住南流景,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看向辛墨,准确来时是去看她脸上的暗红胎记。
待青白匆匆赶来拉住不停比划的辛墨,萧七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是他的阿姐。
“正好事也说完了。”看见辛墨,南流景不禁想起青白不久前的提议,挥挥手让他放开人,对萧七道:“介绍一下,这是青白的姐姐辛墨,也是皇帝以后的骑射师傅。”
此话一出,三双眼睛同时朝她看过来。
青白愣怔地眨眨眼,本只是在主子问他骑射师傅选得如何时,随口提了句阿姐的射箭技术也不错,没想到主子竟真打算让阿姐教皇帝射箭,可是阿姐的这个脾气……
“老师?”萧七再次看向同样愣住的辛墨,颇为诧异地歪了下头。
“皇帝这个年岁,早就该学这些了。”南流景无意间瞟见他泛红的手背,想来是刚刚为了扶住自己不慎被热茶烫伤,踱步走向一旁置放零碎的架子,边走边道:“辛墨骑射都不错,尤其射箭,可谓百发百中,还是说,皇上不满意臣给您找的这个师傅?”
话音落下,也伸手取下了架子上的药箱,抬手唤他过去。
萧七听话上前,又不禁回头看了眼正不停打量自己的女人,连连摇头:“自然不是,老师给朕选得必定是最好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其实南流景的骑射才是最好的,前世她也曾有意亲自教导自己,只是他一直对她颇为忌惮和害怕,后来只得作罢。
原以为这一世也如前世,由南流景亲自教他骑射,不曾想竟换成了旁人。
难道是他忍不住现在跑来导致的?
“小景……主子,这是不是太突然了,我,属下一点准备都没有呢。”辛墨再次打了个酒嗝,闭了闭眼再去看,只见南流景正给小皇帝的手背上药,方才闯进来时看到的,好像只是她喝醉之后的一个幻影。
吸了下鼻子,扭捏地将碎发撇到耳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南流景给萧七上药的动作微滞,目光幽幽地看过去,蹙了下眉:“你要有什么准备?又不是让你现在就教,本来是想等明日再说,既然现在人都在这儿了,索性便现在说。”
她扭捏个什么劲?
辛墨撩鬓发的动作一顿,笑容当场僵在脸上,为什么听起来总感觉她像是附带告诉的那个?难道是因为她突然闯进来打扰了好事?
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着重落到小皇帝那张稚嫩的侧脸上,辛墨忽然就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赶紧说句“但凭主子吩咐”,转身就将准备进屋的青白拉走。
“阿姐你拉我干嘛。”
“蠢!没看见主子正跟皇上商议要事啊。”辛墨不停转着黑沉眼珠,朝书房划了一眼,暗暗用力咬着最后几个字。
可惜青白真是个蠢的,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挠了挠头反问:“不是已经说完事了么。”
话说阿姐之前不是极讨厌那小皇帝的么,还说要剁了他,怎么见到人就变了?
辛墨提了口气,十分嫌弃地摇了摇头,所以说这个蠢弟弟还没有木头月白受小丫鬟们的欢迎,是有一定道理的。
智商不高,情商太差。
*
书房内,南流景正给萧七抹着膏药,瞧他手背上一片通红,无奈叹了一声:“皇上这个点来找臣,不止是因为这两件事吧。”
沉浸在南流景注意到他受了伤,并亲自给他上药的喜悦中,忽然听见这样一句,萧七隐隐翘起的嘴角倏地落下,低垂着眉眼,心里突然有些打鼓。
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不,不可能,哪怕是前世他都没有表现出来,怎么可能会被察觉到,那就是……
萧七慢慢收回被烫伤的那只手,缩着身活像只被抛弃的狗崽,声音闷闷地:“朕来时听到国师府里好生热闹,宫里虽然设宴来了不少人,可是皇兄看都不看朕一眼,镇南王世子说起来算是朕的堂兄吧,也只顾着试探皇兄,太妃们也是战战兢兢地……让朕觉得那场宴会好像只剩下朕一人。”
“老师,您不会离开朕的对不对。”他知道什么都骗不过南流景,索性吐个干净,言辞情真意切地听不出半句虚假。
他以为这样说就能得到南流景的同情,然而当他抬起那双满是不安的眼睛时,看到的却是南流景冷漠至极的神情。
好似又回到了前世。
给他擦好药,沉默着收起药箱,只留下一句“下雪了,皇上早些回宫吧”。
萧七怔怔盯着那道身影,眼眶有些发红,“所以老师也会离开朕”的话,始终没能像个任性的孩子那样说出来。
用力攥了攥手心,压着乖巧面具下的狰狞,克制又冷静地笑着拱手:“那朕便先走了,老师好好休息吧。”
说完,狼狈地快步走出书房,直走到饭厅附近,仰头望向空中顺势飘下的绒花,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嬉笑怒骂,萧七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上的马车。
进入车内,脸上的神情终究还是绷不住了,变得阴森又可怖,风雪悄然掀起车帘一个角儿,只看见一双蛰伏在黑暗中的狼眼,悄无声息地准备狩猎。
萧七敛眸,目光温柔却又极具危险地摩挲着被上过药的手背,语气又轻又缓,混着一度钻进车内的风卷走:“老师,你是不会离开朕的。”
朕也不会,让你有离开朕的机会。
马车一路朝皇城方向驶去,迎面路遇一辆毫无徽纹装饰的马车。
萧瑾云慢悠悠地放下车帘,确认是那小皇帝的马车,不禁轻哼了一声。
他们去就是不见,小皇帝却能堂而皇之地进出国师府,看来南流景对这小皇帝不错嘛。
“主子,听说如今坐在上头的这位,并非先帝亲子,咱们……”
不等侍从把话说完,车内忽然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嗤笑:“道听途说罢了,他要真不是萧武帝亲子,你觉得南流景能对他这么好?那个人,也就只卖萧武帝的面子了。”
南流景,忠的是萧武帝,除此之外没人能拴得住她这头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