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你……是什么意思……”贺小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好像稍不注意控制就会跃出胸腔。
沈钦深深望着贺小茶,他在心里对她说:
找你的这十年,我过得很孤独,也很辛苦,你抱抱我,好不好……以安抚,以补偿……
可心里的这道声音明明已经到了喉头,破口而出的这一瞬,沈钦反倒觉得,既往的这些酸楚,她没必要知道。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你不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吗?你小时候经常抱我,还记得吗?”
沈钦的一句话,将贺小茶的思绪又带到了十年前,其实她对长安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她记得沈安之,也记得李行隐,但那时她只有五岁,谁会那么明晰地记得五岁时的桩桩件件呢?童年的快乐,她已经大量遗失了。
可痛苦却不是,人的痛苦,历久弥新。
她记起来的,是长安到朔州那一路。
面具人将她卖给了一个刀疤男,刀疤男一开始对她还算过得去,好歹能给她一口饼吃。可后来他发现她是女孩子,就变了脸。
她那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如今想来是明白的。
民间买孩子的那些夫妇,大都是男人没有生育能力,生不出孩子,所以想要买个男娃娃,能传宗接代,大了也能充当家里的劳力。
但如果是个女娃娃,就只能卖到青楼或者给某些乡绅当童养媳。
刀疤脸试过将她卖去做童养媳,但有这方面需求、又兼具财力的人本来就少,加之刀疤脸不知道贺小茶的八字,随口编了几次又恰巧都犯了买家的忌讳,这个计划就没能成行。
他也试过要将她卖去青楼,可小小的顾四娘子哪怕是在长安金尊玉贵的时候,也只是以可爱著称,更别说这风餐露宿颠沛流离这一路了。而且青楼之人并非众人所想那般没有人性,他们是作践姑娘,但面对一个五岁的小丫头,也是下不去手的。
因此刀疤脸辗转几处风月之所,都没有人愿意将贺小茶买去。
刀疤脸觉得自己上了面具男的当,买了一个赔钱货。
所以他不再允许贺小茶吃东西,下雨天让她去雨里站着,企图让她大病一场,就此死掉才好。在贺小茶还没死的那些日子里,刀疤脸一看见她心情就不好,若又遇到了别的烦心事,操起手边的器物就对贺小茶一番毒打。最疼的一回,是刀疤脸煮了米汤,却不让贺小茶吃,她因为肚子饿大哭,刀疤脸被她哭急了眼,端起盛米汤的锅,悉数倒在了贺小茶的头上。贺小茶整个头皮都被烫起了疱。
幸好不久之后遇到了翠娘,翠娘带她去看了郎中,涂了药,花了个把月才好。
那郎中说,幸亏那锅汤并非刚刚煮开的,已经冷却一些,要不然整个头皮就要被烫坏了,头发都不会再长。
回忆到了这里,贺小茶只觉得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明明已经是陈年旧伤,可回想起来,仍旧觉得有无数只蚂蚁在脑袋上攀爬噬咬,它们千军万马,不死不僵。
“年年……”沈钦见贺小茶微微低着头,一直不说话,便以为是自己的要求吓到了她:“如果你不……”
“如果你不愿意”这句话还没说完,沈钦旧觉得自己怀里一热,紧接着,一双手柔柔环住了自己的腰。
沈钦的瞳孔颤了颤,他的身子不由自主有些僵硬起来,他知道,体内有些火种正在苏醒,只要怀里的人一句话,星火便可燎原。
“沈钦。”贺小茶的声音响起,有些同她年纪不符的沧桑与唏嘘:“我永远不再是小时候的那个我了。”
沈钦蹙眉:“为什么?”
“长安离朔州太远了,顾芳年……也离贺小茶太远了。”
“可是你回来了。”
贺小茶松开了沈钦,面对她,露出一个微笑:“但过去的十年,永远地留在朔州和渭南了。”
沈钦心中一阵绞痛。
见沈钦面色凝重,贺小茶有意缓和气氛,开起了玩笑:“所以有些便宜,你也只能小时候来我身上占一占了。比如,抱抱你这种无礼的要求,以后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沈钦阅人无数,自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悦,什么又是强作欢颜。贺小茶此时就是在强颜欢笑。
他伸手,将贺小茶重新拉进了怀里,贺小茶微微怔了怔,但很快,一阵酸涩浮上了她的鼻尖与眼眶,让这两处生出灼热的温度。
她吸了吸鼻子:“那个……你这身衣裳干净吗?”
“怎么?”
“我的眼泪鼻涕好像蹭上去一点……”
沈钦气得狠狠将她的后脑勺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好好抱着我,别说话。”
两人就这样相拥片刻,眼看着弯月如刀,升得越来越高。
沈钦见贺小茶情绪缓和不少,说明了今日的来意:“年年,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我究竟是谁。”
贺小茶有些不解地望向他:“你不是沈钦吗?难道这个身份有假?”
沈钦摇摇头,继而说道:“你听说过我母亲的事吗?”
贺小茶想起长安城众人对沈钦的评价,他们说他是“罪妇之子”。
贺小茶不愿意将这四个字宣之于口,于是只默然摇了摇头。
“我的母亲,是前朝翰林大儒庄远的独女,庄茹。”沈钦开口:“她同当今圣人、顾伯伯、还有……沈鸿,自幼一起长大。”
接下来,贺小茶终于听闻了这段陈年往事的全貌。
庄茹的少年时代可谓风头无两,庄家世代翰林,又极重视女儿的教育,庄茹从小饱读史书,加之容貌昳丽,素有洛阳第一姝的称号。
可在她十七岁时,天下风云大变,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被宇文化及弑杀,先帝起事,直取长安,登基为帝。
改朝换代说来简单,一句话便能概括结局,可背后,是无数人的鲜血和白骨。
杨广残暴不假,但隋朝也有忠臣。
大翰林庄远在先帝登基后直呼他是乱臣贼子,于承天门横剑自刎,血溅三尺,殉了大隋。他是有风骨的人,但庄家的这点风骨,成为了新朝初立、新王立威最好的箭靶。
于是庄家三族获罪,先前贵族子弟人人仰慕的庄茹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而且作为庄远唯一的女儿,她面临着被投入教坊司的命运。
教坊司……那是乐籍伶人谋生之地,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娼妓。
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人念及同庄茹多年情分,为庄家求情,但朝中言官不许。
律法有云,女子在家从父,父亲获罪连坐女儿,女儿只得承受,除非女儿已经外嫁。
圣人与顾云亭沈鸿相商许久,觉得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为庄茹尽快寻一桩婚事,谎称早已文定,助她逃过一劫。
“我母亲……心悦圣人。”沈钦说道。
贺小茶不禁用手捂了捂自己的嘴巴,避免让自己因惊讶而出声:“圣人……知道吗?”
“嗯。”沈钦的语气里满是怅然:“圣人虽视我母亲为姊妹,但我母亲危在旦夕,他愿意同我母亲成婚,给她一条生路。”
贺小茶不解:“既如此……那为什么令堂嫁给了……”
“因为千香引。”沈钦的眸子里倏然染上无尽恨意。
千香引……贺小茶蹙眉,好熟悉的一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一簇白光猝然划过贺小茶的脑海,千香引!朱家的案子之后,宋云染偷偷跟她说过,说朱霖被人灌了淫/药,丢给了梅林病舍的麻子和尚,才有了后面的丑事。
那味淫药的名字就是千香引!
“千香引,是沈家祖传秘药。”沈钦额间的青筋微微抖动:“圣人回禀了先帝,先帝也勉强应允了他们的婚事。可就在圣人准备迎我母亲入府的前两天,沈鸿对我母亲谎称,他为外祖建了衣冠冢。母亲同外祖感情深厚,她是孝女,怎能不去祭拜。那一日,沈鸿对我母亲,下了千香引……”
沈钦小时候,很喜欢庄茹抱着他。因为庄茹的身上总有一股很好闻的花香。
可每当年幼的沈钦撒娇似地对庄茹说“阿娘,你身上好香啊”,庄茹的脸色就会变得极为屈辱难堪,随即便会去净房沐浴,泡上好几个时辰,试图洗去身上的异香和沈鸿带给她的耻辱。
在那座虚假的衣冠冢前,沈鸿奸/污了庄茹,又设计让人发现,庄茹当众失了清白,只能忍辱嫁给沈鸿做妾。
庄茹嫁入沈家后,是专房之宠,可沈鸿宠她的方式,就是一次又一次违背她的意愿,强行与她行鱼水之欢。
庄茹绝望之下,数次寻死,但都被沈鸿的弟弟,也就是如今的玄慈大师沈浔救了回来。
最后一次悬梁不成,郎中来看她,发现她有了身孕。
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加之沈浔的开导,让庄茹渐渐重拾了活下去的希望,有了这个孩子,她就不是孤身一人了。而且等这个孩子大了,有了力量,说不定可以带她逃离沈家。
沈钦没有辜负庄茹的期待,他极其早慧,一岁便能说话,两岁识得千字,三岁能读诗书……
然则儿子的争气并没有给给庄茹带来好运。
沈鸿的正妻吴香嫉恨庄茹多年,沈鸿本在庄茹长期的反抗与冷待中已经对她失去了耐心和兴趣,可偏偏她又生了一个这般优秀的儿子,沈鸿的注意力便又被吸引过去。
吴香筹谋良久,终于在武德八年,先帝生辰那天,敲响了京兆府的鸣冤鼓,说家中妾室庄氏咒骂先帝,诅咒大唐,是为大逆。自己不能容忍家中有这等谋逆之辈,遂来首告。
于是在沈钦四岁那年,二十四岁的庄茹迎来了她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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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