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茶昏昏醒醒好几遭,在病榻上缠绵了七日神思才恢复清明。
她醒过来时身边是兰璃裳和荀书儿,见女儿睁开的双眼总算有了焦点,兰璃裳这才放心一些。
可她见贺小茶痴痴盯着她许久,一直不说话,她放到肚子里一半的心就又提上来。
“年年,你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兰璃裳关切道。
贺小茶心里却有些难受。
之前因为记忆的缺失,她对“顾芳年”这个身份总是有些抗拒,哪怕她住在顾府,穿着华裳,可骨子里仍旧是那个在市井顽强生存的野草一般的贺小茶。
此番遭遇祸事,大病一场,竟将幼时的许多记忆悉数寻回,她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在顾云亭和兰璃裳膝下承欢的日子,也想起了从长安到朔州,她一路上遭受的凌虐……
“年年。”兰璃裳坐到贺小茶跟前:“你别吓唬阿娘……”
随着兰璃裳的靠近,贺小茶心中对母亲的孺慕之情被彻底唤醒:“阿娘……我想吃你做的汤饼。”
兰璃裳先是一愣,自贺小茶回到顾府,开口都是称她“母亲”,叫“阿娘”还是头一回,她晓得当中的意义。
眼泪瞬间涌上眼眸,但那代表着兰璃裳的喜悦:“好,好。阿娘去给你做,你等一等。”
……
一碗鸭花汤饼下肚,贺小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这才发现除了母亲嫂嫂和春息苑的奴婢,旁边还站了一个陌生的丫鬟。
这丫鬟比绵绵她们年长些,穿的衣裳是奴婢的制式,但布料华贵,贺小茶心生疑惑。
丫鬟看到了贺小茶眸中的不解,自行上前一步,开口解释:“奴婢香雪,是服侍临川公主的,娘子为救公主舍身下水,贵妃娘娘和公主感激不尽,特命奴婢前来照顾您。”
贺小茶的神思一直困于这几天的梦境,香雪的一番话让樊川种种一股脑回到了她的脑海。
她赶紧问道:“公主身子可好?推她的罪魁祸首可找到了?”
香雪垂首回话:“多谢娘子关心,公主身子已无大碍,谋害公主的凶手也已找到,公主这几日本想着来看娘子的,但凶犯已经入狱,今日会有圣断。因公主是当日苦主,圣人特命公主旁听朝议,也算还公主一个公道。”
贺小茶点头,又追问道:“害公主的凶手是谁?”
香雪沉吟一会儿,在思索自己合不合适回答这个问题,但想到四娘子也算公主的救命恩人,便还是答了:“回娘子,是起居舍人张大人家的女儿,张墨韵。”
贺小茶蹙眉,这是个既让她意外又不意外的答案。
她同张墨韵有恩怨,张墨韵想找她不痛快也是正常,但她没想到,张墨韵会想置她于死地。
贺小茶面露赧然:“我救你们家公主,也算将功折罪,毕竟是我穿了同公主相类的衣裳,才让公主遭此横祸。”
“娘子您在说什么?张墨韵对谋害公主之事供认不讳,同您有何干系?”说完这句,香雪猛然意识到自己话多了,赶紧又道:“娘子既已身子大好,奴婢便不在府上叨扰,回去复命了。这是贵妃娘娘的令牌,娘娘说了,娘子日后若遇到棘手之事,可携带此手令去宫中求见,娘娘定当竭诚相助。”
贺小茶赶紧起身行礼,双手接过令牌,这是一份恩典,代表着日后她在长安又多了一重靠山。
香雪走后,荀书儿见贺小茶愁眉不展,便对兰璃裳道:“母亲这些天操劳了,年年如今身子好些了,您也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照看。”
经过上次贺小茶维护荀书儿,兰璃裳和儿媳的关系缓和许多,兰璃裳虽仍不喜她的商贾出身,但面子功夫如今已能维持下去。
她点了头,又嘱咐了贺小茶几句,便在吕嬷嬷的搀扶下回去了。
如今春息苑只剩下姑嫂两人,荀书儿便不再顾忌:“年年可是心怀疑问?”
贺小茶点头:“的确。张墨韵若是将公主错认成我,推其入水,我尚能理解,毕竟我同她结过梁子。可刚才香雪说,张墨韵供认她就是要害公主,那我便不能理解了。临川公主跟她又没仇没怨,她一出手就是要害人性命,不应该的。”
关于这一点,莫说贺小茶了,顾云亭和顾盈时身在朝堂中枢,听了大理寺和刑部之人对于此案的议论,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贺小茶又道:“还有,当时公主手里只有一颗珠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证据,以张墨韵的个性,该是抵死不认才对,怎得这么快就抓到她了。”
这事荀书儿倒是听顾盈时说了:“要是依着大理寺查,必定还要耗费一些时日,张墨韵的事,是张家自己认的。”
“自己认的?”贺小茶惊异:“是什么意思?”
“公主手里抓着的那颗珠子,并非凡品,是千年的菩提珠。整个大唐,唯有大相国寺有。而且那珠子不是什么香客都能得的,要时常前往相国寺听经,要逢佛家节庆便向庙里进献手抄的经书,要常年供奉香火,并且家中要有清官或者大儒,才能得相国寺住持赠珠。长安城勋贵再多,但只要去问了相国寺,满足这诸多条件的人家,查起来也不是太难。张大人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便将张墨韵绑了,去大理寺投了案,他自己也去太极殿磕了好几百个认罪的头。”
贺小茶心中震动,想起之前张家人过来做客的形貌:“张大人不是极宠爱张墨韵吗?谋害公主,可是大罪,他怎舍得?”
荀书儿叹息:“不舍得还能如何?张家不只张墨韵这一个孩子,她顶上的两个哥哥,一个今年刚刚中举入仕,另一个早晚也要走科考这条路。是搭上整个张家,包庇这个不懂事的女儿,还是大义灭亲,保护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张家的门楣,张大人难道会犹豫吗?”
贺小茶点点头,又问起害自己的人:“那两个意图侵犯我的人,罪责可明确了?他们是不是受昌国公府指使?昌国公可有受到惩处?”
荀书儿长叹一口气:“跟你涉足的这场戏相比,张墨韵只能算是宴会前的冷碟,年年,你这可是道大菜,烈火烹油,还要烧一阵子呢。”
贺小茶卧病的七天里,长安发生了许多事。
汤氏被贺小茶的凶相吓晕过去,被吴王侧妃许涤送回了昌国公府,可许涤随吴王进宫跟杨妃请罪的时候,被杨妃斥责不说,还听闻自己的弟弟被照夜楼带走了。
许涤连夜赶回母家,昌国公府因为汤氏的晕厥和许清的失踪乱成一锅粥。
昌国公他老人家七十多岁,素有心疾,走不了几步路就得停下喘一喘,一听说自己的宝贝孙子被照夜楼带走了,连夜就要进宫去求陛下开恩。
杨妃最后那句“吴王侧妃也不是非你不可”给许涤敲了警钟,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得小心,否则自己的余生就要被断送了。父母糊涂的紧,想必有不少事瞒着祖父,她得问清楚才好。
许涤跟祖父打听清楚了照夜楼究竟是干的什么营生,便知道照夜楼不是随意拿人的地方。于是许涤开始质问自己的老爹、昌国公府的正头世子许寿,可许寿呼天抢地就两个字——冤枉。
许涤将杨妃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许寿:“阿耶!您难道要看女儿被吴王休弃?要看着咱们家百年富贵毁于一旦您才甘心吗?!”
可在这样椎心泣血的呼号下,许寿仍然牙关紧闭。
见老爹冥顽不灵,许涤只能寄希望于母亲汤氏。汤氏被贺小茶吓得癔症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缓过来,许涤还没跟她说上话,照夜楼便遣了人来,送上一个锦囊。
来的那人是个江湖剑客的模样,态度倨傲,昌国公府是长安城最为老牌的勋贵,身为吴王侧妃的许涤也在府上,可那人却不行礼,他将锦囊交予许寿手里,只说:“我们楼主让我带句话给您,他本以为您是聪明人,可没想到事到如今许公还没看明白国公府的形势,既如此,照夜楼便再提醒您一次。话和锦囊都带到了,某告辞。”
许家众人闻言都低头看了一眼锦囊,再抬头时,那剑客已经不见了踪影,当真如鬼如魅。
许寿将锦囊打开,一根手指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许寿手一抖,差点将断指掉落地上。
汤氏大呼一声“清儿”,眼白一翻,又晕了过去。
许涤虽知道了照夜楼的职责,但没想到他们行事这般狠辣,她害怕了。
她跪在许寿跟前,伸手抓住父亲的袍踞:“阿耶!您和母亲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女儿?!您快说啊!”
许寿双眸痴怔:“我没有,我冤枉,我冤枉……”
“父亲,女儿求您了!”许涤泣不成声:“您难道真的要看清儿丢了性命,女儿余生无依,您才后悔吗?父亲您醒醒啊!无论您做了什么,咱们去跟圣人认错,去给顾四娘子赔罪,我去求吴王和母妃,您不能不管我和弟弟啊阿耶!您醒醒啊!”
许寿的双眸终于有了几分慈爱的神采,他伸手抚摸着女儿的面颊,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可怖:“傻孩子,不认,你弟弟只是断指,你也只是被休。可若认了……咱们许家,便真的完了……”
许涤心中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恐惧:“阿耶您这是什么意思……”
许寿的手收了回来,双眸里尽是疯狂的狠戾:“事到如今,只能搏一把!我不信照夜楼真能只手遮天!清儿什么都不知道,是那么干净的一个孩子!照夜楼的人不过是皇家的狗腿爪牙,竟敢动他!圣人不是一向自诩英明吗?我倒要看看,他能否纵容照夜楼刑讯逼供勋爵子弟!”
……
是夜,春息苑。
贺小茶正在院子里赏月,只见沈钦走了过来。
贺小茶对他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因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她心里对沈钦的感觉又复杂了几分。
她想起他说临川公主是他的“总角之交”,可如今看来,她也一样,甚至她比临川的总角还要总角。
想到这里,贺小茶突然想使一使性子:“沈安之,我不喜欢你穿黑乎乎的衣服,下次穿白衣服来见我。”
沈钦勾起一抹笑:“看来你的身子是真的好了。”
贺小茶撇撇嘴:“还能让那两个奸贼吓破了胆不成?”
沈钦走到贺小茶跟前,面对着她:“我听顾伯父说,你想起之前的事了?”
贺小茶并不为恢复记忆感到喜悦,只点了点头:“想起来了一些。”
说到这里,贺小茶后半句的声音低若蚊蝇:“但有些事,我倒宁可没想起来。”
沈钦并没听到她自言自语的后半句,他只直直注视着眼前耷拉着脑袋的小姑娘。
“顾芳年。”半晌过后,沈钦开了口:“既然想起来了,那你抱抱我吧。”
贺小茶猝然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抱抱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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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