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近百年都没有经历过风浪的九皋城,这一回算是摊上大事了。
先是天子大祭牵连无数,不仅斩了那牵头祭典的春官府梁大人,连带着牵出了粮仓亏空一案,甚至还揪出了孝宁王府一脉。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九皋城运出的七合鬯便是这萝卜须上的一点黄泥。酒水出了问题,源头虽免不了嫌疑,但过程中也可能出现问题,若是没有后续的事,一切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不得不令人怀疑,这座向来安分守己的小城中藏着惊天阴谋。
先是有那怪病疯病的谣传,而后又传天下第一庄影使遁入城中、兴风作浪,那固若金汤的九皋城未被攻破却自封城门。凡事再一再二可算作偶然,若是接二连三地发生背后定是有人在暗中操弄,而九皋城中势力原本也就两方,那龙枢郡守樊统已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成了花,剩下的便是镇水都尉邱陵。而这邱家的故事可就更加耐人寻味了。谁不知道当年赫赫有名的黑月军呢?谁又没听过几则有关那黑月陨落、居巢殇役的传闻故事呢?都说世间本无新鲜事,不过是历史车轮复蹈其辙罢了。
一场连绵数月、预示灾祸的大雨,一座与外界断了联系、鬼影幢幢的疫城,又有居心叵测、身份不明的反贼潜伏其中,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从前那个模糊的影子。
九皋就是下一个居巢。
“放屁!”呈羽拍案而起,怒气顺着她纤长有力的手指几乎要怼到她面前之人眉心,“金石司自始至终都没放过一支箭,更未曾在那四道城门外埋下雷火。就算是圣上带玉蝉营的人亲自来查,金石司上下也经得起检视、绝无任何错漏!”
然而不论她如何愤慨,她面前的周亚贤都岿然不动,只望着手中半盏茶。
“我方才所说或许并非事实,但却很可能是眼下那九皋城里人人尽信的真相。”
真相若是仅凭双脚的赶路人,谣言就是插上翅膀的流星箭,尤其是在这种危急当头、人心惶惶的时刻。
呈羽明白周亚贤话中深意,但仍愤恨难消。
“天下第一庄在朝中早已根深树大,金石司为不伤根基地拔出这株毒藤煞费苦心、在夷春折兵无数。我们前脚对付完天下第一庄,后脚这九皋城就出现了重箭和火油,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诈,圣上虽还年轻,总不至于这般容易便被蒙蔽双眼。”
她话音落地,一旁的魏统领也当即应和道。
“能将护城河吊桥炸断、城门堵住,不仅需要大量雷火,还要提前埋线布排,这般大的动静城里城外竟无一人察觉,说到底不该是我们的失职,而是那镇水都尉与郡守府难逃问罪。”
“事到如今,将过错推到城中那群人身上也并不能解除危机、撇清干系。”周亚贤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对方那点小心思,更懒得去看对方羞恼的神色,“虎豹成群尚可击杀,针虱游离细小难防,那些天下第一庄余孽混在出入城门的百姓中,暗中行动、图谋已久,只等今日动手。而我等要顾及官家颜面,行事处处掣肘,晚到一步也都在对方算计之内。”
最关键的是,直到事发前一刻,又有谁能想到,那躲在暗处的敌人最终没有选择在都城大闹,却将矛头对准了一个偏远小城呢?
“亲自去到城中,不就什么都分明了吗?”
邱陵的声音蓦地响起,周亚贤抬了抬眼皮,声音顿时冷了下来。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督监的官衔力压督护一职,邱陵本该止步与此,但这一回他没有理会对方,只径直走到呈羽面前,将一把特制的弓弩丢在了对方面前。
“放冷箭的人已经抓到了,但没能留下活口。他们显然有备而来,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呈羽瞥了一眼地上那把弓弩,眉间难掩焦灼。
“连可以问话的活口都没有,你莫不是指着用这一把破弓去说服虞安王在此时挺进城中吧?”
邱陵还未开口,那厢周亚贤已经开口道。
“就算要说服虞安王,这件事也绝不能由你去牵头。你在天下第一庄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入那些人耳中,自保尚且不暇,眼下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到九皋上蹿下跳,是觉得邱家的处境还不够危险吗?”他的语气越发失望,眼神也变得严厉,“你何时变得如此莽撞固执?若是早知道如此,我绝不会让将军放你回九皋。”
他话音落地,许久未听到回应,却见邱陵扯下肩头那件布满灰尘的披风,随着那团布落地的瞬间,被鲜血染花的肩背暴露在寒冷空气中,连日奔袭之下的伤口迟迟无法愈合,溃烂渗出的血浸透三四层衣衫透出来,看着令人揪心。
“我入天下第一庄是为取回秘方线索,是身为督护查案的职责。我折返回九皋是为城中万千百姓安危,是身为邱家人的责任。敢问督监,我有何过错?即使幽囚此地二十余载,我的父亲也从未将愤懑不满宣泄于无辜之人、从未有一刻顶着镇水都尉的名头尸位素餐,他治水兴农、兢兢业业二十余载,到头来还要被扣上‘贼心不死’的罪名,敢问督监,邱家又有何过错?父亲手中甚至没有兵权,他们怎敢这般构陷污蔑?”
悲愤使得那双清冷的眼睛布满血丝,冒出胡茬的脸像是一夜间变得沧桑,周亚贤望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年轻后辈,本欲说出口的斥责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走上前,掏出身上干净的布巾、轻轻为对方擦去脸上血污。
“就是因为你父亲早已兵权旁落、没有胜算,如今这城中一切才更像是一场不打算收场的殊死报复,难道不是吗?”
邱陵沾满鲜血的双手松开后又握紧成拳。
“九皋不是居巢,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一切的办法,只需一个进言的机会……”
“你说这城中兴起的怪病已有解决之法,可却无法提供证据,就其中药引都无法凑出,又谈何控制局面?一旦出现任何差错,形势只会更糟,到时候还是要使出强硬手段,不论我们出发点是什么,都会落得个不力的名声。你以为虞安王会依你所言行事吗?”
“无需虞安王亲自前去,我愿代为前往。若他不信邱家人,便派他信得过的人前去。就算他谁也信不过,只需给城中之人一些时间,他们定会打开城门……”
“在解决野馥子一事、搞清楚局面究竟如何之前,谁也不许靠近那座城,谁也不能离开那座城。”
周亚贤望着手中新茶,语气轻缓而悠长。然而熟悉这位督监行事作风之人都会知道,这意味着一切都将无法扭转。
邱陵的身形晃了晃,一路艰难走到此地都没有击垮他,这一刻无力感却席卷他全身。他的父亲当年亲历居巢悲剧,而不过二十二年后,他便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九皋重演吗?
“为何要如此决绝?督监一直守在这里未曾离去,难道不也是心存一念、不想赶尽杀绝?”
“因为你没说实话。”周亚贤抬眸看向邱陵,声音中有无法回避的压迫感,“关于那城中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你根本就没说实话。”
“此去郁州,金石司的任务除了天下第一庄,还有这桩居巢遗患。”呈羽终于开口,事到如今,她知晓有些事已无需隐瞒,“江湖险远,可终究远不过王土。你当金石司都同那龙枢郡守一般废柴吗?那些七合鬯早早就被请入御药府,就算虞安王并不知晓全部实情,但他此行队伍中约有七八人都是宫中当差的医监医官,说明他或多或少都已猜到了将要面对的情况。”
周亚贤手中茶盏落下,为这场焦灼的争辩下了不容驳斥的定论。
“从今日起,各部绝不可再向前推进半里。金石司沿沣河、洹河两岸布局,其余人马南下封死九皋下游出路,一定要将这最后的防线守得透不进一丝风、吹不进一粒沙。”
****** ****** ******
秦九叶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了无桥上,桥下猩红的河水泛滥翻涌、溢满桥面,打湿了她的鞋子。
哭嚎奔逃的人影与她擦肩而过,她缓缓抬头望去,沦陷为地狱的九皋城就在她眼前。
起先她知晓那只是个噩梦,因为类似的噩梦她已经经历过。可就算如此,她也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她就在这恐怖而没有尽头的梦境中挣扎着,一遍又一遍地死去,又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来过,所谓地狱轮回大抵也不过如此。
事情怎么就变成眼下这番模样了呢?她死活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冬至那天,樊统的祭天仪式要出乱子,李樵被人引开,她带人追去,却在一座戏楼中见到了丁渺,然后……
秦九叶睁开眼,入眼是有些熟悉的破烂房梁。
她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层梦境,只觉得那房梁的样子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有种不正常的沉重滞涩,只掀开被角的动作便令她耗尽了力气,虚汗渗出、湿透半边衣裳,她下意识抬手摸向发间。头上藏着针的簪子已经消失不见,身上的衣裳也换了新的,轻薄柔软的料子绝不是果然居能够负担得起的,素雅的样式也与许秋迟的品味无关。
从噩梦中苏醒后的心砰砰跳起来,她艰难从床榻上爬起身,赤着脚才迈出一步,整个人已软在地上。
这种感觉像是大病初愈,但医者的本能令她立刻意识到,她应当是中毒了。她随身带着的药袋、毫针全都不见,她不死心、努力扬起脖子环视四周,房门紧闭、还落了锁,屋内唯一的窗子也关着,窗子内侧还挂了厚重帘幕,帘幕旁立着一只花几,花几上的盆栽已经枯萎,看着光秃秃的。
秦九叶盯着那有些眼熟的盆栽,终于意识到这里竟是听风堂。
双腿使不上力,她便拖着身子在地上爬,随后抬手抓住花几的一条腿拼尽全力一推,花几上的盆栽一歪掉了下来,哐当一声在地面摔了个稀巴烂,飞出的碎片划伤了她的额角,她也无暇顾及,只飞快在那些碎陶片中捡出一枚藏在手中,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她看到一双沾了泥巴的靴子走进房间,最终停在她面前。
“你怎么醒了?”
陌生的声音响起,不是丁渺的声音。
秦九叶心中燃起希望,只觉得自己被人从地上轻而易举提了起来,随即被放回了床上。
“放开我,这里是哪里……”
身体一挨到床榻,她便挣扎着又坐起身来,将她放回床榻上的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就那么站在原地。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城门外那个牵着大青牛、傻里傻气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她呆呆望着对方那张脸,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的声音。
“怎么是你……”
“嘘。”圆脸少年飞快上前,神秘兮兮地示意她不要出声,“先生守了你一夜,方才歇下,你让他多睡一会。”
秦九叶浑浑噩噩抬起头,视线穿过垂着纱帐的外间、望向半掩着的房门外。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看个明白,一股熟悉的味道自鼻间飘过,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身前的人。
她认出了对方身上的那股味道,正是那个先出现在她身后、又将李樵引走的那名刀客身上的味道。
她向后退去,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散尽,只留警惕和抗拒。
“你究竟是谁?”
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紧绷尖锐,房门外终于传来些动静,薄薄的纱縠被撩动,一道模糊的人影随即显露出来。望见来人的一瞬间,秦九叶如坠冰窟,浑身上下的汗水瞬间冷得刺骨,令人不自觉地打起哆嗦来。
“冷吗?你病得不轻,我夜里帮你喂了几次药,这才发出汗来。看来被子还是要加厚些。”
丁渺说罢,起身熟练从一旁拿出一条厚毛毯盖在她身上。
身体被触碰到的一刻,秦九叶似是终于回了魂,她几乎是从床榻上弹了起来,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般拼命挣扎起来。但她的挣扎是如此无力,男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轻而易举制住了她,随后靠近前来,灭顶的阴影瞬间将她包围。
“别乱动,若是再将自己碰伤了可怎么好?”
他的手有些凉,轻轻在她被划伤的额角划过,那股凉意顺着她的皮肤向上蔓延、激得她汗毛倒竖。
“不要碰我……”
她几乎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沙哑而断断续续,像是病弱垂死之人发出的声响。
“怎地还同我耍起脾气来了?先前你可是乖得很。”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像是擦拭一块蒙尘的玉石,只是这轻柔的动作却堪比酷烈刑罚,他装作看不到她的颤抖,手顺着她单薄的衣衫向深处探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恐惧令她几乎喘不过气,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终于停住,最后只从她腰侧摸走了那碎陶片扔到一旁。
他在她耳边叹气,声音中是十足的担忧。
“药效不好,又或者你比我想象中病得还要重些。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不会怪我吧?”
鼻间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她努力屏住呼吸,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
“放心,我们已经把你救出来了。”圆脸刀客探过头,那张有些呆滞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声音中的笃定令人不安,“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巨大冲击连同脑袋深处那股昏沉一并袭来,她一头栽下床榻、陷入一片黑暗。
秦九叶觉得自己或许根本还没有醒来,她穿梭于光怪陆离的噩梦和比噩梦更加可怕的现实,拼尽全力才能保住一丝意识。
头上被划破的地方不知何时已被处理过、厚重棉纱包裹着药膏箍在头上,令她的脑袋越发昏沉,其间她断断续续醒来过几次,但往往支撑不了多久便会再次陷入昏迷。渐渐地,她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只能抓住清醒的间隙,通过伤口愈合程度来判断过去了多久。
偶尔她借着那些人给她送饭的机会去听院外的动静,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这个九皋城中曾经声音最嘈杂、风声最多变的地方,如今静得像一潭死水。
亦或者,整个九皋城都是如此。
她与邱陵的约定之日应当早已过去,但虞安王的人并没有出现在城里,说明事情向着最糟的方向发展了。她先前与许秋迟商议过对策,大家不会坐以待毙,但丁渺表现得十分从容、似乎并无败像,城中的情况或许比她想象中还要严峻。她猜测两方要么仍处于交手中,要么处于交手后的相持阶段,而不论哪一种情况,她现在的处境都十分不妙,因为短时间内许秋迟等人或许都分身乏术、无法来营救她。
丁渺似乎并不打算取她性命,最初的惊惧过后她也慢慢镇定下来,另一层担忧却难免浮上心头。许秋迟肩负邱家职责,不会因为她的失踪而自乱阵脚,但李樵绝不会对她置之不理。丁渺将她困在听风堂,此举确实不容易第一时间猜到,但也并不是完全无法探查。如今两三日过去不见一点动静,只能说明李樵自那日起便出事了。
她不想这样猜测,也知道这种猜测除对于她这个连床都下不了的废物来说,除了徒增焦虑再无其他用处。可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担心、焦灼甚至害怕。
丁渺在她的水和食物里下了药,她察觉后偷偷将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没想到转头便被发现,那圆脸少年叉腰站在床前,声音中满是不解。
“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先生说了,不吃东西人是会死掉的。”
她一言不发,只抿着嘴唇盯着地面。
“你、你可是在气恼我先前捉弄你的事?”他磕磕巴巴地在脖子上比划着,语气越来越急,“那是先生让我做的!我只是同你闹着玩的,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绝对不会,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你说、你说啊……”
圆脸刀客的手抓着她摇来摇去,指腹上的硬茧磨着她的皮肤,上一刻熟悉得让她想起那少年的触碰,下一刻又恶心得令她难以忍受。
“你……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呼吸的急促而微微发颤,她盯着对方那双呆滞的眼睛,想从中挖出一个答案。
但那双眼睛空洞无物,纯洁似孩童、又恶劣堪比魔鬼。
“你是问甲十三吗?他不是我的对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我能杀了他,但先生只让我将他引开,我便将他引到码头才动手。不过他伤得很重,就算我没有取他性命,他应当也活不成了。”
他很是自豪地宣告完自己的战果,许久也没等来回应,只能困惑地望着那个女子。
秦九叶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时光凝滞的噩梦,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砸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有一瞬间,她很想放任自己的情绪,就这么在敌人面前崩溃大哭、嘶吼顿足,但她拼了命地忍住了,这种忍耐远比爆发更令她痛苦,她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一团火顺着喉咙向上燃烧蔓延,竟吐出一口血来。
“让开!”
丁渺惊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下一刻人已冲到床榻边,壬小寒手足无措立在一旁,随即便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同她说了什么?”
呆滞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人,壬小寒甚至没有抬手去摸肿起的脸颊。
“她问我甲十三的事,我就实话实说……”
可怕的情绪在他面上流窜,就像他衣领下透出的丑陋伤疤,半晌过后,丁渺终于平复下来,轻轻拍了拍那圆脸少年。
“抱歉,是我不好。”他说完这一句,视线转向一旁空落落的桌案轻声道,“也是时候一起吃顿饭了。你叫人准备一下,可好?”
壬小寒愣了愣,眼中的光又亮了起来,方才挨过的打瞬间已抛到脑后,一边点着头一边退了出去。
房间中再次安静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她在床榻上挣扎的声音。他一步步走过去,轻柔却不容抵抗地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半倚半靠在自己怀中,抬手轻轻擦去她嘴角旁的血迹,像是哄一个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秦九叶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但药物与大悲过后的力竭令她四肢僵硬麻木,她如同一只皮影娃娃、只能任他摆布。无法言说的痛苦几乎将她占据,她闭上了眼,在脑海中描摹那个少年的模样,想象对方的声音、气味、温度。
终于,他留意到了她紧闭的双眼和面上神情,手上动作瞬间停了下来,视线转向那团已经在被面上蔓延开来的鲜红色,冰冷的声音中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愤怒。
“你就如此在意他吗?他不过只是天下第一庄走出的废人罢了,他远比你想象中懦弱。他自顾不暇、救不了你,你的那些朋友也救不了你。他们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在乎你,要么忙着力挽狂澜、扳回一局,要么忙着拯救天下、成全大义。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保下人多的那一边,而将你当做可以牺牲的对象。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永远会选择你的人只有我。”
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最悲恸的时刻过去,她连与他争辩的力气都懒得白费。她要积蓄力量,狠狠给出她的反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一众“小厮婢女”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他将她抱到桌旁,在她面前摆上碗筷,随后拉着壬小寒一并落座。
这是过去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被允许坐在一张椅子上。瘫在床上的时间太久,她只觉得手脚都有些麻木,先前那种从身体深处透出的无力感已蔓延到了指尖,她几乎有些握不住筷匙,手中汤匙哐当一声跌落回碗中,便见一只干净的手将她的汤碗接了过去。
丁渺手执汤匙,在碗中轻轻舀起半匙高汤、半匙粳米,放在嘴下轻轻吹了吹后递到她嘴边。
秦九叶死死盯着那只汤匙,就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胃里空空如也,加了火腿熬煮过的鸡汤鲜味扑鼻,浸透了汤汁的粳米晶莹剔透,她却觉得嘴里发苦、眼前发黑。
“张嘴。”
手执汤匙的男人发号施令,她垂下眼帘,半晌过后终于乖乖张开嘴,吞下了那匙汤饭。
她还没有摸清对方底细,也不知晓外面究竟是何情况,眼下不是反抗的最好时机,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对方,再找机会恢复身体。
对方显然很满意她的反应,喂过一匙过后又是一匙,直到那碗汤和半碗饭全部见底,这才拿出帕子为她轻轻擦拭嘴角。他的动作太过轻柔,视线专注在她唇上,秦九叶被那目光盯得如芒刺背,几乎要喘不上气。
那些布菜的“小厮”和“婢女”并没有离去,他们就躬身立在一旁、异常安静,每当她的视线转移到他们脸上时,他们便会对她回以得体的笑容,可她盯着那笑容越瞧越觉得瘆人。这些人同当初那花船上的伶人婢女一样,都是听障、眼盲、口哑之人,她先前只觉得他们可怜,眼下却怀疑这些躯壳之中是否当真还有所谓的灵魂。
抗拒的身体一颤,手边的长筷应声落地,离得最近的妇人立刻手脚利落地上前、换了新的给她,并冲她张了张嘴。
她看懂了那个口型,对方喊的是“夫人”。
胃里那些掺了药的食物开始翻腾起来,秦九叶终于明白了丁渺最爱的这出戏到底是什么。他要她扮演他的“妻子”,而那有些痴傻的圆脸刀客则是他们的“孩子”,眼下这顿令她度日如年的断头饭则是“一家三口”再寻常不过的一顿晚膳。
有些话果然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她先前为了气李樵,说过自己最讨厌家家酒的游戏了,这不过一转眼的工夫,这贼老天就给她安排上了。
“我为城中这场大戏操劳到了后半夜,似乎有些受了凉,九叶可愿帮我看看?”
丁渺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她不说话,低着头看自己几乎残废的双手。
对方也不着急,就静静等她的答案。
秦九叶知道,她没有拒绝的资格,半晌才颤抖着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
“脉相应指沉而细,确实有些忧劳过度。”
她草草几句了事,刚要飞快抽回手来,却被对方一把握住。
“你的手有些凉,可是怕苦、又没有好好喝药?”
秦九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勾了勾嘴角、轻声道。
“我喝没喝药你不是亲自检查过了吗?眼下已经入冬,这院子四面透风,在屋里待久了便会寒气入体。丁先生若是当真怜惜我,就该放我去外面晒晒太阳、补补阳气。”
她不放弃任何探究外面的机会,被对方轻而易举察觉。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我都可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对方显然知道她在意什么,引着她去追问。尽管心几乎被揪成两半,她仍用冷漠掩饰住了痛苦不安,声音毫无起伏地开口问道。
“好,那我问你,你见到李樵了吗?”
就算再如何掩饰,她眼底的关切与心痛还是遮掩不住,看得人心烦意乱。
丁渺垂下头去,手指捏着汤匙在空碗中一下接一下地敲着。
“自然是没有。我只是差人送信给他,说冬至为期,只要他肯来见我,我便可放过他身边的人。然而他失约了,我便让小寒去接你,他见到小寒又恼羞成怒地追了出去,将你抛在身后。城中这样乱,他们护不住你,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对方说着说着轻叹出声,那叹息中似有遗憾,可却听得人说不出的难受。
秦九叶额间冷汗顺着脸颊滑下,虚弱令她连坐在桌旁吃完一顿饭都感到勉强,但她望向他的目光犹如箭矢一般锋利,声音中难掩轻蔑。
“你撒谎。你传信给他,信中必定以我作为要挟、要他单独赴约,之后又虚晃一枪,就是为了搞垮他的心里防线、将他从我身边引开。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与他见面对吗?你究竟想把他怎么样……”
“把他怎么样?”丁渺的笑褪去,面上显出一种诡异扭曲的神情,“我该把他怎么样呢?我们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就算我将他带到你面前,细数罪状、酷刑加身、千刀万剐,又能如何呢?类似的折磨我们早就经历过无数遍了。”
秦九叶望着对方的脸,呼吸不由得变得有些急促。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整个人凑近前来,语气无限轻柔,但有一瞬间,他眼底的神情几乎可以算作冷酷。
“所以我决定,要让他尝试一些没经历过的事,比如拥有之后再失去。命运要从人们身上夺走些什么的时候,是不会询问他们的意见的。我要让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命运。”
吐出那些残酷字眼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光风霁月的书院先生,轻啜一口清茶后、微微转过头环顾四周。
“我怕你不适应,特意选了你朋友的院子,当初你也住过一段时日,一砖一瓦都熟悉。后院的两间房太过老旧,但我们可以慢慢修缮,天井处的池子我已经为你空出来了,你想养些什么凭你心意。听说当初你看上了四条子街后巷的那处房子,可见我们的眼光多么一致,改天我们搬到那里如何?慢慢重建打理院子也算一种乐趣……”
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合情合理,可秦九叶却觉得犹如蜂群绕耳般不适恐怖。空洞的双眼终于有了些情绪,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对方多说一个字,下一刻猛地扶住桌缘、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药汁混着强塞进胃里的汤米吐了一地,干呕声许久才停止。
他就静静看着,直到她没了声音,随后拿出帕子、轻柔地帮她擦着嘴。
“看来你的身子还有些虚弱,是我考虑不周到,让你坐在这里受了风,还是关好门窗、回床上歇着吧。”
那些“婢女小厮”闻言顿时退了下去,临走前将门牢牢关紧,那扇总也关不严的房门如今重新换了门枢,即使被推开也会自动关上,闭合的瞬间连一丝风都透不进,秦九叶怔怔望着最后一丝缝隙被闭合,犹如见证着自己同外界最后一点联系被切断。
“不、不要关上……”
她的声音中出现了难以克制的绝望,落在男子耳中却令他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他从身后靠近她、抱住她、遮住她不甘的双眼。
“不要怕,我哪都不去。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永远、永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6章 甜蜜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