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一张被洗去墨迹的纸张、渐渐变得一片空白,时间久了,就连那些噩梦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只能凭着本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描绘着那少年的模样,生怕自己连这最后一点记忆也一并淡去,梦境的最后,少年似乎贴着她的鬓间轻轻蹭着,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悠长的吻。
耳边有些微痒、似乎并不是在梦中,秦九叶睁开眼,发现枕边不知何时爬了一只小小的蚂蚁。蚂蚁抖动着触须、在她发丝间探寻着,她艰难伸出手,蚂蚁迟疑片刻后便爬上了她的指尖。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狱中,这小虫是能令她感觉到活着的唯一存在。
下一刻,上锁的房门被人打开,熟悉的拄杖声靠近,丁渺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为你带了花来,你不看看吗?”
冬至已过,外面天寒地冻,哪里来的花呢?
秦九叶不为所动地蜷缩在床榻上,药物麻痹了她的感官,她已经几乎闻不出任何味道,就算将盛开的鲜花摆在她面前,同一块花绸子也没什么两样。
“为何偏偏是我?”
床榻上的女子终于开口,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望向他。
短短几日中,她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上的迟钝在削弱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意志,令她开始流露出崩溃的前兆。
丁渺望着对方日渐衰弱的模样,目光中满是怜惜,他知晓时机已到,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轻轻为她擦去额角的虚汗。
“你做梦了,梦里一直喊他的名字。”
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比他更加懂得操弄恐惧,他短短一句话,女子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变得僵硬起来。在她昏昏沉沉、意识模糊的时候,对方竟一直在她身边,他在咀嚼她的梦魇、品尝她的脆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调动属于他自己的某种情绪。
身体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秦九叶努力克服着、试图抽出一丝理智来应对这一切。
“那夜你在船上对我说,我若自立门户,定会生意满堂、前途无量,那时我曾真心感激遇到了一个真心认可我的人。不过现下来看,你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接近我的虚情假意罢了。”
“不是的。”他的声音果然变得有些急迫,像是拼命想要证明什么,“我待你从来都是真心的。而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了。秦九叶,你敢发誓与我相识的这短短时日中,从未有过与我惺惺相惜之感?”
她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焦灼,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心、露出一个荒谬的笑来。
“若知晓会有今日,当初在那荷花荡的时候,我便是被那些黄姑子砍成八块也绝不会在那里停留片刻。”
本以为邂逅的是位荷花仙子,谁承想到头来他才是藏在暗处的那只王八。原来与他初遇的那天,老天爷就已经给过她暗示了,可她当真是又聋又瞎,竟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切。
丁渺显然不喜欢她的笑,毫不留情地拉住她的手臂、将她从被褥间拽了出来。最后的掩护也不复存在,她被迫与他对视,承受他目光中的可怕情绪。
“就算没有那场偶遇,你我也注定会相遇、相知、相惜,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类人。挣扎在红尘泥泞之中,却总想着仰起头、为自己争些什么。可你知道吗?不论是这天上神明,还是端坐于权座之上者,都不喜欢那些胆敢抬头仰视他们的人。他们不喜欢被质疑、不喜欢被挑战、不喜欢被颠覆。他们自始至终追求的,只有臣服二字罢了。”
怪物的獠牙已经露出,稍有退缩便会被对方囫囵吞下,秦九叶看明白了这一切,视死如归地仰起头,嘴角的笑不减反增。
“就同你眼下对我所做的一切一样,对吗?你自诩手段了得、洞察人心,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害怕我会阻止你、破坏你计划的一切……”
“谁都可以阻止我,唯独你不可以!”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腕间一痛,他强硬掰开她紧紧蜷缩的拳头,那只被她小心翼翼护在手心的小小蚂蚁就这样顷刻间被碾碎,而那始作俑者盯着指尖那点黑色,声音冰冷而疯狂。
“你可知何谓蝼蚁之苦?努力蜷缩起身体,却永远无法拥有立足的方寸之地,拼命嘶吼呐喊,也永远不会有人听到你的声音。你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于这世间,你的喜怒哀乐、痛苦生死从来没有人在乎,你在泥泞中挣扎、努力想要抬头,却被践踏身躯。践踏你的人看不见你的存在,只觉得你同那些泥巴没什么分别,即使踩上一万遍,也不过是要怪你弄脏了他们的脚。”
“你自比蝼蚁,那这城中千千万的平民百姓对你来说是什么?你又将他们的命运置于何处?”她那双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变得赤红,不知是因为不解还是愤怒,“身为蝼蚁、既知蝼蚁之苦,又为何还要践踏他们?!”
他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疯狂渐渐变作冰冷。
“因为蝼蚁之苦无解,除非这世间规则被彻底颠覆改写。古往今来,一个人的声音、苦难、挣扎从来都是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平静的诉说没有人愿意倾听,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又被责怪语气恶劣、举止粗鲁。我也曾经期盼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去争取这一切,但事实是,只有在杀死这许多人后,才有人关心这一切。”
简单而残忍的答案犹如飞矢射出、瞬间刺穿了女子的身躯,她感到一阵堪比濒死的窒息感,脑袋中似有无数个混沌声音在质问咆哮。
这便是他发动这一切灾难的借口吗?这便是她的家园在她眼皮子底下变得混乱堕落的缘由吗?
“住口……我让你住口!”秦九叶颤抖的声音响起,只是这一回不是虚弱的颤抖、而是愤怒的颤抖,“你恨那些践踏你的人,就该去报复那些人。欺压不如自己的弱者、蛮横夺走无辜之人的生命算什么能耐?!”
她话音落地,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狠狠甩开了他的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涌入了这具瘦小孱弱的身体,她的每一根骨头都立了起来,生生撑起那些疲惫的血肉、摆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凶悍姿势。
只是这一切终是无用。他任她挣扎,待她发泄完后便再次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过按在胸口。拉扯开的衣襟下是那些丑陋伤疤,她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他越攥越紧,像是一瞬间将过往执念都聚集在这一握。
“沦为丁字营杂役那年我只有七岁,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被关入西祭塔底那年我还未满十六,与我站在一起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愿意听我哭诉的只有地牢中沾血的石砖。我也曾是弱者,我也曾是无辜之人。若我不成为如今的样子,我甚至不能活着走到今日,你也不会有机会当面斥责于我。”
指骨被攥得几乎快要碎裂开来,秦九叶咬牙忍住、不哼一生,将疼痛转化为力量,当着对方的面唾骂道。
“世间遭遇不公苦难之人千万万,唯有你选择了这条路。你的过往不能成为你如今所作所为的借口,你之所以会走到今天,不过是因为你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手上力度骤减,他终于松开了她,却起身走到窗旁。
“你说得不错,可这世间恶人不止我一人,骨子里同我一样之人远比你想象中要多。”
丁渺的声音还未落地,紧闭许久的门窗被他砰地一声推开。
刺骨北风顷刻间冲入室内,在老旧窗棂间拉出呜咽的腔调,可细细分辨,其中分明不止有风声,还有远方传来的哀嚎声。
“所谓善恶强弱不过只是一时立场罢了。你且看一看眼下大街上那些游荡的恶鬼,他们昨日还是你口中的弱者和无辜之人,不过一朝一夕间便可欺凌妇幼、趁火打劫,拉帮结伙地去侵占资源,用更加野蛮的方式去蚕食同类。就算没有身染秘方,他们也能为本能驱使、沦为兽畜。他们之所以先前没有伤害旁人,不过是因为没有长出利爪和牙齿罢了。”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扇窗子,窗外一片虚空,连一粒尘埃也望不见,但她仿佛已从凛冽的寒风中看到了黑烟四起、鬼哭狼嚎的地狱之景。
“所谓秩序是当权者的游戏规则。但没有什么秩序是亘古不变的。秩序被破坏、规则被颠覆、甚至混乱本身才是永恒。”
丁渺的声音在冷风中回荡,秦九叶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能如此无耻?将灾难降于他们头顶的人是你,利用恶疾将人扭曲的人是你,你却反过头来苛责他们不能维持原样、任人宰割?你处决不了都城的那些人,便将矛头对准了九皋。可若一切如你所说,这城中万千百姓只是蝼蚁,九皋不过只是蚍蜉小城,你便是在这里闹得天崩地裂,于那些远在金銮殿上的人来看,不过只是这万里江山上的一个黑点罢了。”
“你知道,一切不是如此,所以才会赶回九皋阻止我,难道不是吗?”丁渺转过头来,一步步走向她,“天灾、洪水、饥荒、瘟疫、战乱、而后便是一个国邦的灭亡。可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会留意到角落里发生的种种,直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他们瞧不起蝼蚁,可最终这大好河山却葬送于蚁穴之溃,这难道不有趣吗?”
“你想看好戏,却有没有想过自己能否撑到最后?九皋城若等来救兵,你和那些天下第一庄的影子都是死路一条。九皋城若是不保,朝廷更加不会放过你。你的这盘棋注定是个死局,就算如此,你也仍要与我一同困在这里等死吗?”
“那又如何?我从未想过要全身而退。”丁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生死在他唇舌间比不过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银丝悬瓶也好、暴雨危楼也罢,我总归都会走向灭亡,而你与我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本就是我应得的。我早说过,我只是邀请你一同赏戏,至于这场戏何时落幕、如何收场,已经不由我说了算了。”
意识到对方究竟要走向何处的秦九叶颓然垂头,绝望和无力在这一刻才真正占据了她的内心。
“如今的你也并非被困山庄,你有书院先生的体面身份,可以在外行走、看尽这大好河山,难道过往这些年中,你就没有过片刻留恋、想要停止这一切的瞬间吗?”
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能在这种时刻问出这个问题,然而许久过后,空气中只传来冰冷无情的两个字。
“没有。”
探寻深渊深处没有意义,那里只有填不满的沟壑、照不亮的暗渠。秦九叶闭上了眼,像是关上了通往外界的门窗,自此拒绝任何沟通。然而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为了将她从麻木中唤醒,他可以不断挑破她的伤口、让仇恨与疼痛占据她的全部。
“问我,你难道不想知道关于秦三友的事吗?”他突然开口,目光始终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她一分一毫的情绪,“还是说你同他们一样、甚至不屑亲自与我对峙,便认定秦三友乃是为我所害?”
“难道不是吗?”她被他从麻木中拉出,眼底是被反复折磨后留下的伤痕,“难道你要告诉我,我阿翁的死同你毫无干系吗?”
他又凑近了些,只为更清楚地看到她那双眼睛中的每一分细节,哪怕那一切源自痛苦与绝望。
“不错,他确实上了我的船。但在他登船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就是秦三友。”
“你胡说!你撒谎,你若都不知道他是谁,又怎会偏偏挑了他上船?他上了你的船,你全身而退,他却死在冰冷河水中,又是什么道理?!”
她质问得越是急促,他的回答越是不紧不慢,像是为一个早已存在的问题准备了许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答案。
“赏剑大会过后,我与小寒在城外汇合,他虽带着梁世安摆脱了邱陵的追击,却还是让庄里的人察觉了。我知晓晴风散解药一事背后是你,却迟迟没有动手,狄墨已经生疑,又发现我违逆他的意愿将秘方运往都城,当即起了杀心,一面派了杀手去丁翁村围剿你,一面派人来拦截我。那些人都是山庄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善于追踪、难缠得很,我押送的船只中有两艘走脱,我所在的这一艘因为殿后被追上,你阿翁船撑得不错,但他到底不是江湖中人,他调转船身、借着水流摆脱,却被崖壁间埋伏的人逮个正着,他站得靠近船尾,一眨眼的工夫便掉进水中、没了踪影。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可是归根结底,他若没有上船,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秦九叶努力撑住身体,却仍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对方简短平淡的叙述在她脑海中变成一幕幕残忍的画面,无法驱逐、无法暂停、无法摆脱,她害怕对方口中吐出的不是真相而是谎言,又害怕她分不清这一切,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原来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仍没有做好面对秦三友死亡真相的准备。又或者她永远不可能做好这个准备。
丁渺显然留意到了她面上神情,但却依旧开口说了下去。
“我记得那天的风浪确实很大,赤霞滩没有船家愿意出船,可我又不得不走,连着问了许多人无果后,你阿翁主动来问。我见他是个老人家,本来不想雇他掌船,但他信誓旦旦、又不计较路途遥远,我这才勉强应下。在那之前,我只知道你有个阿翁。至于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好巧不巧那天就出现在了我面前,若是他没有上我的船……”丁渺说到此处顿了顿,突然充满期待地望向她,“……秦九叶,你知道他那天为何会上我的船吗?”
某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底呼啸而过,她的一切动作都僵在那里,愤怒的泪还在她眼角挂着,他抬手将那泪珠拭去,薄唇满是怜惜地开启。而她拼命想要阻止那个答案从那张嘴里蹦出,可事与愿违,她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秦三友之所以会上船,是因为他想赚那十两船资啊。”
真相背后的真相犹如一把冰锥刺入心间,对方的致命一击终结了这场不见血光的撕咬对决,似乎也将彻底击垮女子顽强的灵魂。
巨大的耳鸣声袭来,秦九叶脑海中那些的画面又开始翻涌起来,雨不由分说地落下,秦三友毫不留情地出现,又一次次无法挽回地走入雨中。
如果她从病中醒来、没有口不择言地同秦三友说那“手头的银子总是不够”的话,没有哭得撕心裂肺、没有念念不忘她那已经烧成灰的院子,秦三友是否就不会为了十两银子、顶着大风大浪出船去?
是她送秦三友上了那艘船。
是她害死了阿翁。
嘈杂的耳鸣褪去,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喊叫声。声嘶力竭地呐喊从她大张的嘴巴里倾泻而出,令她窒息却无法停止。她的思绪和理智已被名为愤怒的情绪切割得支离破碎,五感却仍在运转。她能看到他越靠越近的脸,能听到他近乎呢喃的低语。
“夺走你阿翁性命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出身和命运加诸其身的贫穷。就像杀死那些你口中无辜之人的并不是这小小瓶中的秘方,而是这吃人的世道。秦九叶,放弃吧,你救不了他们,更无法阻止这一切。就算你能做出秘方的解药,就算你能解开野馥子之谜,这个世界也并不会因此而变得美好。”
情绪完全支配了她的身体,绝望、痛苦连同悔恨一起吞没了她,她整个人狠狠向身后坚实的墙面撞去,头上包扎过的伤口崩裂开来,但痛苦仍未止歇,她挣扎着爬起身、要再次发力,这一回被人从身后牢牢抱住。
丁渺用力禁锢住那绝望之人的身体,直到怀中的人变得死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动静。他轻轻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同最开始相遇时没有分毫区别。
“良药苦口,却利身心。别怕,你的病就快好了。”
她挖空自己、和血吐出的一切就这样被消弭得不见踪迹,一股异香伴随着他的呢喃再次袭来。
秦九叶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的病了。
高热烧得她四肢酸痛、百骸俱焚,她在药力中渐渐昏沉,脑袋里仿佛分裂出几个空间,每个空间有着各自的季节时空,冷暖交替、晨昏颠倒。
传闻若想从噩梦中醒来,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面对死亡。她摇摇晃晃行走在生死边缘,那股异香却钻入鼻间,不由分说地扼杀了她方才萌生的危险想法。
那香气似乎能渗透进她为病痛折磨的四肢百骸,带走那些痛苦与灼烧。她似乎知晓那种气味的来历,起先总是试图去抗拒,但终究没能敌过,三番五次过后渐渐沉沦其中,闭着眼、追随着那股香气沉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深处。
她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就像当初沉入那黑湖之底,她似乎听到了万千花苞在山间齐齐绽开的声响。昏昏沉沉间,好似有人安慰般抚摸着她的身体,动作虽极其轻柔,却激得她战栗不已。恶鬼与梦魇齐齐压在她身上,她却动弹不得,只能在黑暗中无助地睁大眼睛。
不知何时,她又回到了儿时那个诡异的红色梦境。
原来她看到的红色河流是血水,树上闪烁的眼睛是大火后的余烬。湖水中的暗影在低语,像是来自古老神明的诅咒,又像是那名为秘方的恶疾无声的嘲讽。大火在树枝间蔓延,火苗跳动吞噬一切,犹如恶魔在向她眨眼。
有个身影背对着她蹲在树下,身形轻轻起伏着,似乎是在抽泣,听声音是个女子。
她走近前,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女子动作一顿、下一刻回过头来,竟生着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踉跄的双腿搅动起水花,原来不知不觉间,四周的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小腿,水面上映出一张枯黄瘦弱的小脸,也是她的面孔。
只不过,是当初那个八岁离家、艰难求生的自己。
“你怎么还有脸来这里?”哭泣的女子擦去眼泪,恶狠狠地瞪向她,“他们都不在了,所以你只能来找我了吗?”
她被问住了,又或者是被对方脸上怨恨的神情吓住了,半晌才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话说了一句她便愣住了,她的声音变得稚嫩而无助,而她面前的女子已站起身来、步步向她逼近。
“你去了赏剑大会,你觉得你值得更好的日子,你觉得你能守住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结果呢?你还是失去了老唐、失去了阿翁。你连自己的阿翁都护不住,又能去保护谁?你当真以为自己是那杜老狗预言里的救世之人吗?”
她也急了,试图为自己辩解。
“谁要做那救世之人?我只是、我只是不想阿翁白白死去!”神志仿佛随着身体一起萎缩、变得脆弱不堪,她才说了几句便带了哭腔,“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必须有人去阻止他!就算我没能做到,这也不是我的过错。因为做不到便不去做,这又是什么道理?”
“人死不能复生,你做的这些只能宽慰自己、别无他用。若你除了纾解自己,还在为残存的那点良知而受折磨,我也劝你早日放下。这世上没有良知还活得好的人比比皆是,因为良知而死去的人却不计其数。”
对方冷冷说罢,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懦弱至极、不值得拯救的愚人。
可是……可是那明明就是她自己啊。
“我只是不想这世界变得恶鬼横行,我只是不想日日生活在地狱之中。若要我像那般活着,我宁可怀揣良知死去。”
“想去地狱之渊,何须恶鬼之疫?人心之丑陋、幽深、晦暗,远胜这世间一切恶疾。而良知,忠诚,勇气……你所信奉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那只是世人用来标榜自身的工具、欺上瞒下的谎言、对无知者的训诫!”女子的声音嘶哑、神情愤恨,像是在控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善良是个幌子、从来就不存在!是那群满嘴仁义、妄图要牺牲你的命去换世间太平的骗子编出来的谎言!你若是信了,他们简直要为自己的聪明拍手叫好,对你的牺牲不会多看一眼。你若是不信,他们就拿仁义道德的东西来压你,叫你一百万年也不得翻身!”
“不!不是这样的……”
她哭了、眼泪仍止不住地流,像是要将过往这些年咽回肚子里的泪水都倒出来。
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男子指尖,随后被他送入唇中、细细品味。
滚烫的、苦涩的、充满悔恨却终归无用的泪水,原来是这般滋味。
丁渺品味许久,随后伏低了身子,带着三分玩味的心欣赏着女子昏沉崩溃的样子。
她陷在藏婴香打造出来的幻境深处、轻易不会醒来,褪去了身上那些尖刺,她终于愿意将自己心底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他,而他就这么贪婪吸取着她的秘密,仿佛借由这一切成就了他们之间无人可比的亲密。
“或许你早该学着看清这一切。旧的家人不在了,你还会有新的家人。你和他那么相似,而他从不会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审视你。”
男子的声音借由那梦中树下女子的嘴、执拗地钻进秦九叶的耳朵中、钻进她昏沉可怕的梦境深处。
树下哭泣的小女孩似是被逼入了绝境,她的双手毫无章法地在身上摸索着,直到摸到一个破烂纸包才终于停下。她渐渐止住了哭泣,而后缓缓起身,望向头顶黑暗虚无的天空。
她嗫嚅着说着些什么,声音很微弱,但一字一句都那么倔强。
女子皱起眉来。
“你在说什么?”
“不是这样的……”小女孩哆嗦着嘴唇、轻轻开合着,“如果善良只是骗人的谎话,阿翁就不会给我半个糖糕、不会带我回家、我就不会活到今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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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蝼蚁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