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皋城每年的守岁都是最热闹的,按例镇水都尉会在城楼上放灯祈福,然而半月前城中便有传闻,说那邱都尉身体抱恙、已是日薄西山,今年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了。起先没什么人相信,毕竟谁不知那邱都尉出身黑月,那样一个钢铸铁打之人,怎会说倒下就倒下了呢?可眼瞧着年关将近,那邱府还是没什么动静,大家这才开始有些失望。
想到一年一盼的热闹可能就此不了了之,这年似乎都有些没了滋味,可就在此时,那郡守府跳了出来,红底金字的告示一夜间贴了满城,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龙枢郡守樊统樊大人,要在冬至当天在那雷阗大道尽头举行祭天仪式,燔柴驱邪、赐福布施、广结善缘。
樊大人要“与民同乐”,这简直是在说那黑山老妖要“吃斋念佛”。
可那红纸上的官印又那样清晰,不容人质疑分毫。
有人便说,许是那场雨来得蹊跷,那樊大人身边有高人指点,要他及时行善、以免招来更大灾祸。毕竟老天爷发脾气的事,就连天子都得大办祭典呢。还有人说这同近来焦州郁州接连遭遇水患有关,官府是借樊大人之手安抚民情,给大家伙一个捱过冬天的盼头。甚至还有更邪门的传闻,说这一切都和当初苏府闹出的命案有关,樊大人是因为办案沾染上了邪祟,邱家也跟着遭了殃,所以才不得不请来高人做法。
总之何种猜测都有,就是没人猜那樊大人良心发现,想要将这些年在九皋榨出的油分出来些给那城中百姓过年。
议论归议论,有便宜不占是哪的道理呢?毕竟天子大祭的恩泽是沾不上了,这送到家门口的福气万万不能放过,年底的米价本就令人嘬牙花子,何况听闻那福米还是高人加持过的,领到也算是福气了。卯时刚过,街头巷尾已能看到拎着布袋子、挎着竹篮筐的百姓身影,他们早早便从四道城门涌入、从城中各个角落钻出,坚定不移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想着能占个靠前的好位置,省得那樊大人抠门,没撒几粒米就撤了,那这福气可不是沾不到了?
古往今来,历朝国君都会在春耕前祭山川、开农坛,行祭农耕耤之礼。逢天灾降临,便由春官府操办名为大傩的驱疫仪式,也曾是前朝军礼之一。而这种傩祭的主持者古时被唤作方相氏,人们相信方相氏可以通神驱鬼,将瘟疫、灾祸、死亡驱逐开来,从而将福泽还给芸芸众生。此举是否真的能通达天听、求得神明的怜惜祝福,凡人大抵不得而知,但亲眼见过一次那样的场面便觉得心里有了安慰,好似从此之后那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苦难也将一并消散,好日子就在眼前。
而经历过连月大雨洪涝的九皋,正需要这样一场带来希望的仪式。
雷阗大道上的人群远比想象中还要密集,攒动的人头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一直延伸到尽头那座短短一日内搭起的高台。高台依在一座已经坍塌一半的古塔上建成,而那古塔便是铭德大道的终点。为朝圣祭神而生的铭德大道早已荒废多年,那古塔由来更是众说纷纭,甚至有人传说那古塔曾镇压神魔邪祟,乃是九皋城风水命门所在,所以即使已经破烂坍塌,当权者却无人敢拆建挪动分毫。
眼下,那半座古塔就立在祭台正中,身披神帛、彩球高悬,像是赋予了这场傩礼以不可探知的神秘力量。明明是白日,四周却燃着烛火,万千盏烛灯织成通天接地的帷幕,那方相氏的身形便在火光正中若隐若现,彩冠羽衣、兽骨覆面,就连身形都看不出,更莫说真面目。
笋石街第七道巷口深处雅苑二楼,汤泉热气将这处绝佳的观礼地点隐蔽在水雾之中。
秦九叶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祭台上方相氏的身影,试图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玄机,最终却只能无功而返。
“我不认为丁渺会亲自现身。”
一旁的许秋迟知晓她心中纠结,轻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秦九叶盯着祭台上起舞的伶人,不知怎地便想起当初自己在花船上瞥见过的河神舞。那种原始神秘的舞蹈起先缓慢而怪异,而后便随着鼓点越来越快,像是有意在渲染某种隐而不发的情绪,挑衅撩拨在暗处屏息而待的他们,让他们尝尽在不安中等待的滋味。
“这舞何时才算跳完?不会跳着跳着又出什么旁的花样吧?”
“襄梁不兴鬼神之事已久,所谓傩礼也早已失了本真,大多数时候只是走个过场。不过这位丁先生显然费了些功夫考究,做得确实有模有样,若非知晓他意不在此,说不定我真会以为他当初来九皋确实只是对那河神舞感兴趣……”
许秋迟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随即明白过来什么,与秦九叶不约而同望向那祭司身后巨大的祭台。
不论那傩礼到底迭代至何种模样、那祭典舞蹈又要变出什么花样,唯一不会改变的就是供品祭神的环节。而所谓赐福,不过就是将供奉过神明的祭品分发给所有人,不论是胙肉还是福米,吞入肚中的一刻便算是得到了祝福,却不知病从口入,祸患也就此埋下。
许是两人的目光太过显眼,一旁沉默的李樵以为二人是在盯着台中央的祭司,突然便开口道。
“擒贼先擒王,阿姊不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吗?”
他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浑身上下像是绷紧的弓弦、憋了一股情绪,许秋迟眯起眼、当即开口道。
“今日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若是打草惊蛇,之后只怕再难斩草除根。李小哥向来不是冲动之人,今日怎么……”
他话未说尽,秦九叶已然听得明白,她并非全无察觉,只是眼下有更心焦的事牵扯心神,当下便低声劝说道。
“总之不要掉以轻心。那丁渺善使连环计,我总觉得今日之事不会这样简单,要小心对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城中水路有林放,巷弄街道有陆子参,眼下高全也带人混在观礼的人群中,只待赐福米的时候便同时出手。樊统休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将发病之人运到这里,只要我们守好各自的位置,便可以不变应万变。”
许秋迟话音落地,一阵冷风从斜里吹出,萦绕在雅苑四周的水雾被吹散开来一瞬间,空气瞬间凉了几分。
前几日的雨水似乎已经彻底散去,今日天气晴好、一直无风,视野清晰更有利于他们侦查敌人、把控局面,可却不知道这好天气还能持续多久。
“起风了,还要防着有人藏在高处抛洒竹子花粉。”秦九叶有些忧心地提醒着,身子又往前探了探,试图借着地势看清周围几处楼阁的屋顶,“虽说还不知晓城中是否已有潜在病患,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眼前一暗。她起先以为是头顶飘来的阴云遮住了光线,可随即发现那阴影似乎是从她身后投下的。
秦九叶吸了吸鼻子,不知为何竟在此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腻味道,有些像是钵钵街上的黄糖味,若有似无地从身后飘来。
她有所感应般想要转过身去,侧头的瞬间只看到少年僵硬的神情,他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似是冻住了一般,当中映出她和她身后那道模糊的轮廓。
秦九叶不敢动了,指尖也变得冰冷,只转动眼珠向下望去。
不知何时,她的脖子上竟多了一只手。
那是握刀之人的手,虎口与关节都覆着薄薄一层茧,虚悬在她脆弱的脖颈之上,离她温热的皮肤不过毫厘之差。咯咯笑声在耳边响起,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恶作剧般在自己颈间一晃而过,被割断的发丝轻飘飘落下,却犹如巨石入海、掀起巨浪滔天。
少年压抑过的怒吼响起,青芜刀出鞘的光亮晃得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视野再次恢复的时候,李樵的身影已在十步开外的飞檐之上。
遍寻不见的敌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这绝不可能是巧合,只能说明丁渺一早便摸清了他们的动向,并在暗中观察已久。可既然已经现身,为何没有大开杀戒,而是要虚晃一枪又转身逃走呢?
除非这一切不止是暗度陈仓,而是声东击西。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不是丁渺的做事风格,环环相扣、诡计连施才是对方屡试不爽的手段。
“李樵!不要去追!不要……”
电光石火间,秦九叶已回过神来、急声阻止。
然而在经历了先前钵钵街上的一幕,害怕失去的恐惧早已生根盘踞于少年心底。一切为时晚矣,他被愤怒与恐惧冲昏了头脑,再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亦或者他的脚步太快、以至于她的呼唤声再也追赶不上。
尽管骨子里有种难以被磨去的桀骜难驯,但李樵绝不是冲动莽撞之人,更不会在今日这种关键时刻贸然行事。
秦九叶望着对方飞快消失的身影,心中突然多了一丝阴冷不详的预感。那天在钵钵街上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而她未能察觉的某个瞬间,丁渺已借用卑劣手段彻底拿捏住了李樵的弱点,而直至方才那一刻,布局之人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不好,隔壁街巷子里发现了血迹!”
她来不及思索这一切,陆子参的声音已在雅苑一楼院中响起。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犹如祭台上越发密集的鼓点,秦九叶无法再纠结耽搁,对着许秋迟撂下一句话便冲向一楼。
“守好祭台,我去去就回!”
许秋迟的身影还停在楼台之上,女子已奔到院中、与陆子参等人汇合。
陆子参看着她空空如也的身后,一边在前引路、一边火急火燎地问道。
“李樵呢?”
秦九叶没有出声,应对事变的急迫和突如其来的奔袭令她喘不过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同陆子参解释方才荒谬的一幕,只能尽快理清眼前的情况。
“除了血迹,可有发现可疑之人?”
陆子参摇摇头,声音中的忧虑却不减反增。
“血迹是新留下的,不确定是否来自发病之人,附近也没有发现被袭击者,但那血迹发现的位置很不妙,是咱们先前未来得及探明的死角,离雷阗大道的位置又很近,我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秦九叶却也没有再问。
如果丁渺当真用某种手段将患病者偷藏在某处,只等祭典**、人群最拥挤之时放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已不需多言。可方才那个突然出现的刀客又是怎么回事?李樵追去的地方会是他们眼下追查的方向吗?
脑袋里一团乱麻,眼前熟悉的街巷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往巷子更深处而去,像是要通往一个未知的可怕真相,秦九叶却突然站定脚步,气喘吁吁回望向身后。
“等下,你们不觉得这血迹是否太显眼了些?附近几条陋巷都是泥巴巷,可偏偏这血迹出现的位置却都在好搜寻的青石板巷中。”
樊统早早贴出告示,就像是提前通知他们将要在冬至日行事一般,而他们的全部心思因此都集中在那祭台附近,耗费大量人手盯紧每一个可疑之人。就像眼下这条鲜明的血迹,循循引导他们步入某处。
陆子参并非莽夫,经此一提醒瞬间反应过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这血迹出现的时机确实太过凑巧,像是有意要将我们引到另一边。”
可是什么呢?被他们忽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远处的祭台上的禋祀已经开始,牲畜、玉帛被置于燃烧的木柴之上,在整座城的上空腾起一道黑烟,雷动的人群隔着数条街巷仍能发出巨大声响,秦九叶怔怔望着烟气升起的方向,突然喃喃问道。
“祭台上那些待赐的福米是从哪里运去的?”
一旁负责盯梢的段小洲闻言一愣,随即努力回忆道。
“樊统贴出告示不久后,便大张旗鼓地开始搭建祭台。我们起先以为他会将祭台搭在城北玥堤附近,毕竟那里离郡守府更近些,绝对是有利于他们暗中行事的,可最后却发现他们将台子搭在了城东古塔旁,其间运送木料和各种杂物的车队十分繁杂,我们的人只能等入夜后再一一排查,但并未发现可疑迹象……”段小洲的声音突然一顿,显然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由得望向秦九叶,“如此说来,我们好像确实没有看到过运送福米和祭品的车马。可是……”
可是如果樊统这些天都没有动作,那眼下出现在祭台上的祭品和福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又或者……那是一早便储藏在某处的,只等时机成熟便尽数运出来。樊统与丁渺合谋是最近一个月的事,他们又在城中盯得很紧,对方短时间内不可能大肆周转,而城中最大的米行粮仓在四条子街,距离这里还隔着几条街的距离……
可是,如果有一条暗道能将这城中两处看似毫不相干的地点相互连通呢?
城西古塔,四条子街,还有看不见的地下暗道……种种疑点连成一条线,秦九叶猛地抬起头来。
“红雉坊,是红雉坊。”她话一出口,脚下已经开始移动起来,“你们还记得吗?当初宝蜃楼起火的时候,李樵就是从红雉坊逃出来的。那里应当还残存着连通四条子街后巷的密道,如果丁渺将什么东西藏在那里……”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陆子参等人已经行动起来。
从笋石街到四条子街最近的路需要穿过正中的雷阗大道,势必会耽搁脚程不说,还会暴露行踪。
“我知道一条小路。”多年在城南穿街走巷积攒的急智在这一刻爆发,秦九叶在心中飞快规划着路线,“四条子街起火后,我曾见过那些帮忙运送米袋的人从后巷借道,那里因为闹过鼠疫又走了水的缘故一直封着,但并非完全不可通人。”
追击的思路瞬间扭转,行进的方向也从东北变作西南,一节节高升的太阳从头顶一侧换到另一侧,脚下的影子也随之变幻,又在众人急切的脚步声中被踏碎。
一踏入巷口,四周便暗了下来,被火烧灼过的墙面黑漆漆的一片,倒塌断裂的房梁支在半空中,地面上仍积着一层黑灰,却依稀可见一些车马出入的痕迹。
四条子街后巷起火已是半年前的事,何况雨季雨水频繁冲刷,定不可能保留至今,唯一的可能就是最近有人在此借道、暗中运送了什么东西。
心中猜测一步步被证实,秦九叶顾不上疲软的双腿,奔袭和不安令她的心跳得快要炸裂开来,但她却不敢有片刻停顿喘息。不知怎地,她又想起了当初李樵闯入宝蜃楼后的那个雨夜,彼时他为追寻所谓秘方一脚踏入公子琰设下的陷阱,而今丁渺又是否会故技重施、将他引入另一个地狱?
每转过一个街角,她都期盼着能够看到他的身影,但迎接她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窄巷。
红雉坊高悬的栀子灯已能远远望见,前方黑漆漆的巷子也急速缩窄,转过下个巷角便是坊街,一切都可真相大白,秦九叶卯足一口气冲上前。
属于她的脚步声触碰到一堵墙后瞬间荡了回来,四周一暗、空气也瞬间安静下来。
不对,这里怎会是个死胡同?
秦九叶脚下一顿,第一反应是自己带错了路,然而另一种直觉转而占了上风,对危险的本能使得她向后退去,然而一切为时已晚,一道暗门无声在她身后落下,下一刻,陆子参等人的身影隔着那扇门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大喊着对方的名字、拍打面前的木板,可这点响动不足以追上对方的脚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
咚,身体撞上身后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像是长久以来虚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
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丁渺意在九皋,按理来说麻烦事不会只冲着她来,可不知为何,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她便隐隐有种预感,自己千算万算、使尽浑身解数也躲不开这一遭。
从一开始她便选择与许秋迟藏身雅苑静观其变,又将李樵留在身边,可那突然出现的杀手顷刻间便将李樵从她身边引走了,她心系李樵的安危,想着与陆子参行动总好过坐以待毙,只是她千算万算没能算到一件事:那便是作为一个这些年游荡在南城、隔三差五便在四条子街后巷穿行的生意人,她远比陆子参等人熟悉其中窄巷小路。
这成了她带路破局的优势,也成了她眼下落单的根本原因。她迫切想要抓住丁渺的尾巴,在求胜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了潜能、走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最终先所有人一步到达,却也正中对方设计好的圈套。
一个专为她设计的圈套。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要是她?
咿咿呀呀的唱腔沿着木板缝隙传来,好似怨鬼在歌唱、引诱误入歧途之人踏入黑暗深处。
是人是鬼,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身后已无退路,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摸向身后那面墙壁,很快便发现了新垒墙留下的痕迹,她将手指伸进砖缝中用力一拔,虚掩着的砖块散落开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她猫腰钻进洞中,摸索着四面潮湿发霉的木板、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狭窄压抑的通道尽头终于有了些光亮,她快步爬出,竟发觉自己置身一处戏楼之中,四面彩灯高挂、藤萝满绘,台上却并无戏伶乐师,先前那幽怨的唱腔不知何时也消声不闻。
但这都不是最诡异的场景。
秦九叶目光缓缓移到台下,那里竟坐满了看客。他们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几条街巷外的祭天仪式正到**,密集鼓点夹杂着哄闹声直冲云霄,而这戏楼中人却仿若充耳未闻,像是被人摆布的戏偶般齐齐望着空落落的戏台。
“外面太过吵闹,祭天祭神的戏码也远不如人间厮杀来得精彩。你说对吗?”
记忆中那道温和的声音如期响起,秦九叶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半晌才回过头去。
丁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就站在离她不过三五步远的地方。他似乎仍是初见时的样子,可望向她的目光分明掺杂了某种复杂情绪,令她说不出的不适。对方将自己引到此处又主动现身,定是笃定她此刻只身一人、孤立无援。
心的某个角落突然一跳,她猛地抬头看向对方。
“李樵呢?你将他引去何处了?”
“急什么?既然来了,先坐下来陪我听一出戏吧。”
丁渺语气温和、像是寻常邀约,但秦九叶知道,她别无选择。
台下听众满座,只余两张空椅子,秦九叶深吸一口气,穿过那些神情僵硬的人群、一步步走到丁渺身旁坐下,后者惬意望向戏台方向。
“这出戏名唤渔人投谒,已经许久没人唱过了,说是曲词不大吉利,听的人也少了。不过今日难得,我特意寻了几个老人来唱,秦姑娘可要捧个场。”
秦九冷声开口,声音再无往日半点客套温情。
“丁先生要唱,在下只能奉陪到底。”
九皋戏楼遍地,各家都有拿手的戏本,其中又属儿女情长、英雄传奇最受欢迎,这曲渔人投谒却是闻所未闻。相比华丽繁复的戏台布景,这戏的开场显得过分单调,只一人步上空荡荡的戏台,却是个渔人装扮的男伶。
戏中故事半真半假,说有位医术高超的盲医暮年时隐姓埋名、四处游历,曾搭渔人的船南下来到龙枢一带,在山水间修道问仙。这是渔人与盲医的第一次见面,渔人不知盲医真实身份,而后便离开、回归自己辛劳的生活,两人相忘于江湖。
江湖中有人听到传言不远万里前来求见盲医,但盲医都闭门不见,渔人妻女病重,听闻消息、惊觉当初的船客实乃神医,辗转前来求药。这是渔人与盲医的第二次见面,盲医本已不想插手世俗之事,但念在当初曾与渔人共济风浪、一时心软,赠与渔人灵药,渔人感激涕零,救回妻女性命。
然而没过多久,渔人妻女在洪水中丧命,渔人再次想到了的盲医,第三次投谒拜访,这一回盲医拒绝了他,并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神仙也无能为力。渔人不死心,彻夜徘徊不肯离去,不料却偷听到了盲医同他弟子之间的对话。原来盲医曾觅得一种可令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秘方,游历四方便是为了堪破其中玄机。渔人思念妻女,又觉得盲医不肯出手相助是因为吝啬藏私,遂起贪婪之心,趁着夜色潜入盲医住所,将那所谓秘方偷走,谁知打开盒子的瞬间,里面的东西便在太阳升起的瞬间化为乌有。
戏台上,扮演渔人的伶人捧着一只宝盒跌坐在地,开始了漫长的哭号,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戏楼间,久久不能平息,台下的听戏之人俱是一片死寂,无人捧场、无人交谈,气氛渐渐变得诡异。
就在此时,突兀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秦九叶望向身旁的丁渺,后者面带微笑,就像一名普通看客般,毫不掩饰赞赏之情。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出戏,诸位难道不喜欢吗?”
他话音落地,那些僵硬坐在席间的听戏者纷纷鼓起掌来,面上挂着僵硬的笑,看得秦九叶毛骨悚然。
“戏也听完了,丁先生还要演到何时……”
她话还未说完,对方却突然开口问道。
“秦姑娘觉得,秘方为何会流入九皋城中?”
秦九叶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嘴角带上一丝冷笑。
“丁先生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这么快便不记得了吗?”
丁渺笑了,似是全然听不出也不在意她言语中的讥讽。
“我手中秘方是从天下第一庄而来,我之所以能够接触到它,是因为当初那个塔奴贪心所致。天下第一庄的秘方是被狄墨从居巢带出来的,狄墨之所以会有此举,不过是因为对黑月未能放下执念。归根结底,秘方之所以会流出,是**而非天灾,是人性的复杂、贪婪、自私导致了最终的悲剧,这便是渔人投谒这出戏的本意。”他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冷了下来,“左鹚虽为一代名医,却也不过目盲之人,看不清那恶疾不在发肤,而在人心。人心多变,恶疾难防,天地间浊气翻涌、贪嗔痴无孔不入,千百年来台上从来都是沽名钓誉之徒,台下俱是蝇营狗苟之辈。”
秦九叶望见对方面上神情,心惊厌恶之感越发难忍。
“目盲之人也好过心黑之人,丁先生的一颗心可又经得起几重审视呢?”
丁渺笑了,像是毫不介意她言语中的冒犯,如同相交多年的老友、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
“秦姑娘莫要生气。我只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喜欢秘方这个说法,便拿来用了。事实证明,世人确实痴迷于此,每当我向他们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们总会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向往。”
秦九叶怒极反笑。
“那许是你问过的人不多。你在城南街巷中随便找一人提起这两个字,他们定会将你当做江湖骗子扭送官府。”
“我不必向他们提起。因为很快,这城中每个人都将品尝到它的滋味。”
若非亲耳所闻,秦九叶也不能想象,居然有人能用如此温和轻柔的语气说出那样可怕的字眼。更可怕的是,她知道对方不是虚张声势之人,他口中所说的一切是很有可能真实发生的。
但眼下她不能表露出分毫。
“好大的口气。你可知这城中有多少人?就算让他们乖乖等着你一一喂进他们嘴里,少说也要花上三天三夜的工夫。在此之前,你早就沦为阶下囚了。”
“先前我就说过,我只是个书院教书先生,干不来这些打打杀杀之事。但有些事本就无需我亲力亲为。戏里故事已经结束,这戏外的故事可不由你我说了算了。”丁渺轻声说罢,突然起身对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看客们喊话道,“戏已结束,诸位可以退场了。有缘咱们下次再聚吧。”
他话音还未落地,僵坐的人群瞬间疯了般炸开来。她不知道那些人先前在这戏楼中经历过怎样的恐惧,只觉一阵混乱脚步声过后,她身旁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椅子。
不安在心底蔓延,她转头望去,果然见到那第一个奔向街口的人崩溃大叫起来。
“这边都封死了!”
冲向另一边的人群很快也发出哀号,整座戏楼的出入口早已被封死,就算戏已落幕,他们也无处可逃。
戏从台上演到了台下,看戏的人都变成了戏中人。混乱瞬间扩散,惊叫奔走、推搡踩踏的人群乱成一团。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谁也走不脱。恐惧像皮筏子里的气越积越多,即将在爆发中摧毁所有人的理智。
终于,混乱的人群将目光投向头顶上方,不知是谁第一个爬上戏台,其余人也蜂拥而至,他们踩着戏台上一切可以落脚的东西,甚至是身边之人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向上爬去,寄希望可以从高处逃离。木板搭成的戏台承受不住这数十人的重压,正中的木板向下弯折、发出可怕的声音。
“快停下!戏台要塌了……”
秦九叶边喊边要冲上前,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抓住。她从来不知道一介书生竟能有这般骇人的力气,下一刻只听一声闷响,戏台正中木板裂开来、露出一个大洞,那些叠罗汉般爬到高处的人纷纷跌落,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咔嗒,咔嗒。
熟悉的声音从那黑漆漆的洞口传来,秦九叶脖子后的汗毛顿时根根竖起。她终于知道郡守府衙那些被咬伤的衙差都去了何处,而曹进帮着丁渺运出府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人看到一个盒子便会想要打开它,这是亘古不变的一种原始冲动。”丁渺的声音紧贴着她响起,抓着她的手越发用力,“你若了解这些冲动,便能轻而易举搅动人群,让他们像争食的鱼群一样凭你调动左右。或者归根结底,我们同那些鱼群也没什么分别。”
当初公子琰是如此,一个月前的樊统是如此,此刻这混乱的人群亦是如此。
戏中不甘的渔人打开了装有秘方的宝匣,戏外贪生的人群亲手放出了被封禁的怪物。
渔人投谒,愚人投谒。
在策划了这场大戏之人眼中,这些被恐惧痛苦压垮的鲜活生命,归根结底不过是长了胳膊腿的愚蠢、会开口说话的贪婪罢了。
恐怖的嘶吼声传出,带血的手从破洞中伸出,离得最近的那人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上,奔逃的人将掀翻在地、从他身上踩过,他蜷缩在地上痛苦大叫,身躯又接连绊倒二三人,有人摔破了头,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秦九叶的心一沉,却见一道黑影已从那破洞中冲了出来,依稀是个双目赤红的衙役,他身上那件当差的官服已被鲜血染红,身体凭着本能开始狩猎,直到新鲜血肉填满他的空虚。
秦九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甚至同那发疯的怪物在花船上智斗过三百回合,可这戏楼中其他人却不是如此。压抑过后的尖叫哭喊声在一瞬间爆发而出,四散奔逃的人群犹如一条打了死结的绳子、越缠越紧。
“不要慌、不要发出声响!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有活命的机会……”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却转瞬间便被吞没。
一股异香趁机从身后袭来,她躲避不及,只觉得脑袋中一阵昏沉袭来。
“没用的。乱世中,谁又能救得了谁呢?”女子的目光仍在混乱的人群中焦灼,而他自始至终望着她、眼底是无限怜惜,“我就是不想看你如此,才没有让你亲眼去看城中将要发生的一切。”
“你同樊统说了什么?你到底……”
她说着说着再无力抵挡这股晕眩,整个人向前栽去,被对方轻而易举接住。
丁渺温和的笑脸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随之飘远。
“这不是你的法子吗?我只是现学现卖罢了……”
午时已到,冬至降临。
雷阗大道祭台上的方相氏突然变脸,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宝剑,高高举过头顶。
“吉时到,承恩露,赐福米!”
宝剑挥下的瞬间,五彩绳结被斩断,那高悬在塔顶的彩球犹如被吹散的蒲公英般四散开来,里面的东西也随之倾泻而出。细碎声响听起来比土还沉、比水还急,白花花、亮莹莹的米堆倾泻而下,欢呼与喧嚣声如山洪般爆发,声浪、人浪一道接着一道向前涌来,直奔祭台而去。
龙枢郡守樊大人是不是疯了无人知晓,可眼下九皋城里的人群无疑已失去控制。
如果说守器街的回春汤是七文钱的盼头,那此刻这不要钱的福米便是所有人的希望。他们不知晓那米中血腥肮脏的秘密,更不知晓这祥和喜庆氛围下的灾难与恐怖,一个个怀揣着感恩的心来到这里,只为求得接下来半月的口粮,而那“观戏之人”无耻利用了他们这点微小愿望,将要借此将灾难的种子散播出去。
焦头烂额的小将们试图将拥挤的人群疏导向四周街巷,可局面早已不在所有人的控制范围内,人群如开闸泄处的洪水江祭台四周每一处缝隙堵死、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离得近的高举双手只恨不能长高几寸,离得远些的便拼命先前挤去,只将整个祭台一起撼动。
守在祭台上的衙差望着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舌头因惊惧而开始打结。
“这、这怎地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不是说好由咱们派米的吗?”
他的质问无人有心回答,那军司马赵大人抽出刀剑站上高处大喊大叫着,试图稳住局面,然而那点声量甚至来不及散出五步远便被吞没,而祭台上的祭司连带着那些伶人仍在疯狂舞动着,像是在举行一场蛊惑人心的邪恶仪式。
那祭司是丁先生的人,他早就觉得那文弱书生看着有鬼,眼下这番局面也当真是开了眼了,赵大人暗骂一声跳上离得最近的屋顶,竟撂下这烂摊子遁走了。
派米的衙差们见状更加慌了神,当下争先恐后退去。
“樊大人呢?快去秉明樊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另一名衙差已面色惨白地跑来。
“樊大人已经不在了。”
不止樊大人不在,那几辆载满郡守全部家当的马车也已不在道旁。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来不过是樊大人兜子里一用即弃的棋子,同台下那些被**蒙蔽双眼的人群没有分别。这身官服非但没有令他们高人一等,反而使得他们看起来格外愚蠢。细微声从身后传来,他们回头望去,只来得及看到那裂痕顺着塔身疯狂生长,随即轰隆一声响,整个布施的祭台被挤塌,混乱的人群瞬间将整个祭台吞没。
城北甘棠石桥上,樊大人的马车飞驰而过、直奔北娄门而去。
人群被倒塌的祭台堵在了城东,这条路上空无一人,就连追兵也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只有微颤的大地预示着这城中另一边正发生着可怕灾难。这是他一早谋划过的,在这城中郡守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他今日总算拿出些真本事了。
“樊大人,今日祭典,辰时一过城门便都关闭了……”
“今日必须出城!”樊统的声音不耐烦地传来,透出一股疯狂,“若是出不去,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杀头的压力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到来,那驱车的衙差意识到眼前或许是一条远比想象中更加危险的路,可心知已走到这一步,就算此刻遁走、躲得一时,日后清算起来也难逃一劫,与其如此不如拼上一把,富贵都是险中求来的。
眼瞅着城门已遥遥在望,樊统急得口干舌燥,恨不能将自己那两条腿借与拉车的马,可老天仿佛成心要同他对着干,偏在此时给他出了难题。斜里突然杀出几两马车、正抢在他的车前,赶车的衙差一惊、连忙勒马,樊统猝不及防向前撞去。
“樊大人,城门、城门被堵住了……”
樊统心下一沉,连忙撩开车帘向外望去,只见原本空旷的城门前不知何时又冲出三四辆马车横在门前,而方才抢在他面前的那辆他一眼认出,正是城北白家的马车。那车上不知装了多少米面物资,径直将挡在前面的车马顶开,直到撞上城墙才停下。
那白浔拉开车帘探出头来,两人对视的瞬间、樊统当即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同自己打得同一把算盘。他觉察到了不对劲,吆喝着想要退出去另寻出路,然而为时已晚,十数辆马车从身后各巷口中涌了出来,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城门处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大都是城北大户人家,听到风声后不约而同选在祭典进行时行动、趁乱走脱,谁知却遇到和自己一般想法的“聪明人”。
他们都是孤注一掷、决定要到城外避难的,怎可能轻易放弃?当即争抢得更加凶狠、谁也不肯退让。然而若有一人能放下情绪、仔细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会觉察到其中的不对劲。什么小道消息能这般一致地同时传进这么多户人家耳中?除非他们的消息都是从一处来的,而散播消息的人便是有意如此,为的就是让他们成为这出闹剧中的丑角,轻易下不来台。
樊统望着各家挤作一团的马车,冷汗涔涔、一脸横肉的脸上竟露出一个荒谬的笑。
他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那丁渺搞得鬼。
对方一早便算到了他会逃走,甚至算到了他几时行动、从哪个城门出发,而这种算计很可能是从对方找上门来的一刻便开始了。他不是没对那书生产生过怀疑,只是直到最后也不明白对方做这一切图的到底是什么。他应下对方祭典提议的一刻,便已经开始策划着借机遁走,所谓将病气诅咒分与众人,不过只是他走投无路之后的一点不死心和幻想罢了,那苏凛出身药商,遍寻名医上门问诊,最终还不是对自己的母亲束手无策?
他不傻,他知道自己的“病”怕是治不好了。
可治不好又如何?那苏家老夫人还不是靠吃人喝血活了几个月?若不是那邱家长子将人抓了去,说不定当真能千秋万代呢。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该死?让别人先去死吧,他可还要活呢。
城门前又是一阵混乱,马车外传来冷冰冰的喊话声。
“樊大人有令,祭典期间任何人等不得出入城门!”
车帘被一把拽下,樊统肥胖的身躯从车厢中挤出。
“瞪大你的狗眼看仔细,我就是你樊爷爷!开门!快给我开门……”
他话喊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认出了那守在城门前的人正是那邱陵身旁的小将之一。
段小洲眯起眼,手中长枪拄地、气吞山海。
“有人擅闯城门,给我拿下!”
城门处的守卫呈包围之势左右夹击而来,显然早有准备,樊统临时拼凑出来的队伍哪里比得上那些训练有素的小将?三五回合都没捱过便丢盔卸甲,对方转瞬间已经杀到跟前。
“起开!我自己来!”
樊统杀红了眼,就连与自己出生入死的亲信也全然不顾,抬腿就是一脚,仗着自己这些年养得膘肥体壮的身子将人三两下挤开,竟驾着马车冲出关卡、向城门外飞奔而去。
“樊大人不要丢下我等,樊大人!樊大人……”
樊大人此刻早丢了耳朵,整个人只剩下两颗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脚下这座桥的尽头。
“樊统逃了,快通知二少爷!”
段小洲大吼一声,守城士兵得令,转身灵活爬上城楼,解下腰间号角吹响。
沧桑呜咽的角声透着一股不祥和肃杀,在九皋城上空飘散开来,犹如吹响了交战的号角。只不过这是一场看不到刀剑、分不清敌我的战争,再优秀的将士也无从下手。
冷风迎面而来,樊统回头张望已经被他摆脱在身后的城门,他的冠帽早已不知飞到何处,散乱的发髻在风中四散开来、张牙舞爪地飞扬,衬得他整个人更加疯狂可怕。他痛快大呼,似乎有生以来也没有取得过如此夺目耀眼的胜利,想到那城中正在经历的乱子、即将面临的地狱之景,他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兴奋狂喜,死里逃生的快感支配着他,手中马鞭呼啸着落下。
只要过了护城河,便算是彻底逃出了九皋城,他便能够摆脱一切麻烦,带着他积累半生的财富,痛痛快快地投奔那北方的贵人,尽享安逸富足的晚年。
只要熬过这一遭,他就金盆洗手、回头上岸。他保证不会再贪,保证不会再抢,保证不会再仗着这身官袍胡作非为。
他会用余生去赎罪,只要让他离开这里。
十丈、九丈、八丈……
樊统盯着手中震颤的缰绳,发现脚下那条横跨护城河的吊桥不知为何变得地动山摇起来。
他上次有这种怪异的感觉,还是在那苏家的货船上……
下一刻,雷火被引燃的巨响在他屁股正下方炸开来,他的一切疯狂、战栗、对生的期盼和对死的渴望都尽数消散于火光之中。
那艘满载金银财宝的马车连同马车下的桥一起被炸得粉碎,金光银光火光混着龙枢郡守樊统的血肉落入护城河中,雷火爆裂的巨响还在回荡,无数黑影已汇聚在漆黑腥冷的护城河中,河水如同沸腾了一般,黑影们转瞬间便将碎肉分食殆尽。
原来那樊大人在护城河中养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怪的传闻是真的。
城门口死寂一片,目睹一切的人们因震惊和恐惧而动弹不得、言语不能,直至箭矢破空的声音响起,那站得离城门最近的守城士兵胸口中箭、当即倒地。
九皋城金刚不坏之墙落成至今,何时遭遇过敌袭?谁也没料到今日竟会是第一遭,那些守卫尚且回不过神来,更莫说拥堵在城门口的那些有钱老爷了,一个个愣在原地,成了明晃晃的活靶子。
不过转瞬间,数道带着火光的箭影已呼啸而过,火油四溅、箭簇入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才有人被解了定身术,大喊大叫着向后退去,试图逃离这突然降临的修罗场。
然而城门口早已乱成一锅粥,躲在车里的抱头哭嚎、想要弃车遁走的一探头便挨了箭,带着火油的箭所到之处瞬间点燃一切,火势在风中越窜越高。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支起皮帘作为掩护,振臂一呼道。
“别慌,关城门!快关城门!”
发声的是个上了年纪的戍门卫,旁人都叫他老谭,平日里几乎很少听他开口说话,如今竟能发出这般振聋发聩的声响,半晌才反应过来,纷纷响应、加入其中。
门轴发出沉闷声响,所有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巨大城门却仍有车辙宽的空隙闭合不上。就在此时,斜里突然冒出个绿衣女子,一双肉掌竟有千钧力,在那门板上重重一推,被飞矢卡住的城门终于闭合,将那些带火的重箭挡在门外。
“引河水灭火、阻止火势蔓延,将人疏散到最近的辟火巷里!”
沧桑的声音在马上响起,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衣衫单薄、白发纷飞的老将军飞身下马。久违的号角声将他从沉疴旧梦中拽出,他没有着甲衣,甚至没有穿官服,然而没有人敢忽视他周身那股气势,只觉得在长夜中盼来了一轮明月。
“是都尉,邱都尉来了!”
戍门卫老谭第一个高喊,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却令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段小洲难掩激动迎上前来,还没来得及同那传闻中的黑月领将说上一句话,只见对方脸色突变,纵身将他扑倒在地。
“快闪开!”
刺眼的火光连带一股灼热从背后袭来,轰隆落下的碎石瞬间将一切掩埋,待人们挣扎着起身望去时才发现,北娄门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巨石堆成的高墙。
号角声从三个方向陆续传来,预示着城中各处乃至三道城门相继遇险。
九皋城彻底沦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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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渔人投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