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陈钰本人听到这些话倒没什么感觉,毕竟臣相一脉未除,任何不利她的谣言就算不是臣相府亲自安排的,也与其脱不了干系。
日日骂着、撺掇着,她耳上都要生出一层茧了,如今听着实在是有些毫无新意。
好歹是混到臣相位的人,有一肚子墨水,编来编去,怎么还是那些话……
迟瑞派来的仆人又讲了一通,神色一直不太妥贴,她听着听着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招招手,没兴趣再听下去,让人回去了。
那仆人很快走远了,陈钰下意识想叫陆贺,却突然又想起什么,只能闭了嘴,神色恹恹地继续半躺下去。
好在据刚才所说,疫药的研制终于有了大进展,陈钰总算放下几分心来,继续安心探查那个看似尘埃落定的案子。
想了想,她还是去找了本案的最大突破口,文悦。
去时六疾馆似乎又围了两圈人,隐隐的吵嚷声隐隐从中传出,走近听着,似乎是谁闹着要回家,不愿再住在六疾馆。
为了维护场馆秩序,围观的病人们很快被仆人侍卫们驱散开,闹事的女子很快便出现在陈钰眼前。
迟瑞看样子又出去了,只剩下六疾馆的那位小官员面露难色。
陈钰慢悠悠踱步过去,目光轻飘飘落在女子略显熟悉的五官上,忽然勾唇笑了起来。
这不是咋个还见过的病弱美人么?昨日才找了她,今天就闹着要出走了……?
这事倒是有趣得紧,多少有些不打自招的意思,陈钰留着这份心思,跟个巫灵似的飘到人家身后,不紧不慢开了口:“文悦小姐,石憬之事尚未查清,你此时回去,莫不是心中有愧……?”
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文悦下意识转过身来,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她眼里的惊惶还未彻底散去,这么看上去,十分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明明并非哑巴,被这么一问,她的嗓子却像用糖糊住了似的,只能发出一声:“我……”
陈钰见状却将眼中的暗光敛了起来,轻声笑道:“别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
这地方人多眼杂,显然不适合聊什么,陈钰甚至懒得多问缘由,一面朝着那小官员挥了挥手,一面抓住文悦的手腕,带着人直直朝自己屋中走去。
文悦怔怔惶惶地要挣脱,又想起这女子似乎是和迟大人一同查案的人,再加上迟大人对她一直十分恭敬,说不定是比太守更大的官,也就不敢动作了。
陈钰倒没想这么多,只是这事显然和这姑娘脱不了关系,虽不至于一定是她杀的,却也绝对是知情的。
转头看见这姑娘还在瑟瑟发抖,她渐渐卸了气势,只留股漫不经心的劲儿,痞子似的调侃着:“别怕,都是女子,还担心我对你做什么吗?”
文悦倒是个实诚人,似乎没听出来这是戏谑之言,呐呐开口:“不,不担心……”
见状,陈钰也不再逗她,领着她坐下,又把几碟样式精致的糕点推到了她手边:“饿了吗?这是今天早上刚送来的,味道还不错,先尝尝?”
文悦不明所以,只能拿了一个,小小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地吞了下去。
她虽是闺阁女子,但父母恩爱,未曾娶妾,因此家中并无长兄胞弟,家中产业实在忙时也曾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过,只不过要带着面纱,因此也算见多识广。
她可不会觉得这位“大官”只是怕她住得不惯,请她来吃个茶点,便直接问了:“大人何必弄这些虚礼,有什么事,还请直说。”
陈钰直勾勾凝视了她一会儿,收回视线,慢慢悠悠拿起旁边的玉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刚沏的茶水还腾腾在往外冒着白色热气,陈钰凑近吹了吹,放到嘴边试过水温,觉得太烫,便又放了回去。
和迟瑞相比,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着急,像是女儿家家乞巧节聚在一起谈论八卦似的,还用两根玉指捏起一块桂花糕,细细端详着。
“不知道我找你什么事?”陈钰低下头勾了勾唇,甚至直接笑出了声来,“那没事,只是随意聊聊,顺便请徽商文磊之女文悦小姐,尝尝新厨做的扬州糕点。”
如果忽略她指尖上的薄茧,她的姿态之轻佻随意,倒真像个被宠大的纨绔女子。
这是陈钰惯用的伪装,只是此处没有丞相眼线日夜盯着,若非刻意收敛,总会在言辞之间泄出几分气势来,连调侃也成了威胁。
所以尽管陈钰并没有威胁之意,文悦放在腿上的手还是渐渐攥紧了。
陈钰假装对此毫无所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只等时间渐渐流逝,文悦的身体也越来越紧绷。
最终,文悦还是扛不住这种威压,直接说了出来:“大人还是直接问我吧,若非必要,小女子定知无不言。”
“哦?现在知道了?”陈钰眯了眯眼,惬意地笑开,“ 还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冒着热气的茶终于变得温凉,她端起来呷了一口,听故事似的平静道:“那就说说吧,石憬的事,你知道多少?”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文悦的目光还是微微发生了变化。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难言的回忆,却又被迫咽下情绪,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她说:“我知道……是谁杀死的石憬。”文悦忽然难受地弯下身躯,用手扶住额头,“我看见了。”
说文悦是徽商的嫡女,此话不假。
但或许那徽商后头,还得再加上一个头衔更为准确,那就是——
徽商之首。
俗称,最有钱的。
文悦从小锦衣玉食,若非生母只诞下她一女,那她的一生,恐怕就只是坐在深宅大院里,到了及笄,在青年才俊中挑选一位作为夫婿,嫁到另一个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贤惠持家,过完自己这一生也就罢了。
但是偏偏,父亲年纪渐长,家族事业壮大却无人能帮,而在那一年,母亲恰好又诞下一女,文悦自认身为长女,便主动向父亲提出,说自己可以帮忙操持家业。
文父开始时自然不信任,毕竟十几岁的少女,天天待在闺阁之中,没见过货市集门,没应付过官府刁难,能懂什么呢?
然而情急之下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只能先给文悦一个考验,让她把梳子卖给和尚。
谁曾想,对这看似刁难的事,文悦不仅卖了出去,还直接发展出一条产业,与寺庙签订了长期的贸易契。
自此之后,文父便发现了长女的聪颖,也放下一些偏见,让她参与了经商。
可若非如此,文悦也不会在途中感染疫病,留在此地。
比起其他感染疫病的难民,文悦症状偏轻,加上父亲上下打点,住得也还算是不错。
然而士农工商,商终究为最末本,加之文悦的女子身份,难免受到轻视,甚至于欺辱。
欺辱她的领头儿叫孙博仁,是邻省太尉的嫡二公子。
孙二公子长得倒是一幅好相貌,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到这里,不知在暗地里霍霍了多少清白姑娘,然而那些姑娘大多是穷苦人家,惹不起他,要么打碎牙齿往肚里吞,要么悬梁自尽,被孙公子派人远远丢到焚烧死人的乱葬岗去,明日一问,就说是自己跑了,也没人敢质疑。
文悦出落得水灵,自然不能逃过他那双眼睛,于是在文家护卫一个不在的短暂空隙,文悦就被堵在了角落。
文悦拔下头上的金簪,咬紧牙关准备誓死抗衡,孙博仁倒是丝毫不怕,还直接去摸那双正在发颤的芊芊玉手。
千钧一发之际,是石憬救了她。
孙博仁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也因此事恨上了石憬。
一直明里暗里给石憬使绊子不说,而就在昨夜,文悦回自己厢房时,亲眼看见石憬俯面倒在地上,孙博仁恨恨抽了他几鞭子,然后便把他拖进了屋中。
“……因为害怕,我并没有直接跟上去,而是等孙博仁离开后才走上前,结果我一推开门就看见,就看见……”
文悦适时露出几分惊恐的神色,像是又回忆起了那时看到的画面,依旧有些惊魂不定。
陈钰不动声色观察了她一番,微微挑了下眉:“你的意思是说,是孙博仁杀了石憬,然后又将现场伪造成他自杀的样子吗?”
文悦看上去快要哭出来,含着泪点了点头。
陈钰不予置否,只模棱两可地笑了笑:“看来,确实是死状可怕,才会把文小姐你吓成这样。”
她慢慢摩挲着杯沿,语气听起来似乎浑不在意,“那么,文小姐今日说着要走,又是在闹哪一出呢?”
“因为我害怕,”文悦的情绪激动了几分,她紧紧抓住陈钰的手,我见犹怜的表情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大动恻隐之心,“大人,我真的好害怕,我怕孙博仁下一个就杀死我了,下一个就是我了……”
是近乎完美的逻辑。
人之常情,陈钰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安慰着,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划过了她流着泪的娇俏脸庞。
待安抚好文悦,说让她暂时先放宽心,没人能动她,转头便在送走她后,派人在暗中跟随。
既是保护,也是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