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文悦所说,陈钰一一去做了查证,也对孙博仁进行了搜查。
“确实啊,我看见他们吵架了,吵得可凶了,一天天鸡飞狗跳的,真不懂这两个小崽子想干什么……”
“我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哟呵,那打的,真是稀奇了一张嘴,磨破了三里地——”
在孙博仁的房间里,亦搜出了蛇皮做成的软鞭,经过对比,与石憬身上的鞭伤一致。
而两人的争执似乎是六疾馆许多人都知道的事,一来二问,虽然版本有些不同,但争执这件事本身确是真实存在。
这么仔细查了一日,人证、物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都对上了。
孙博仁作为嫌犯,暂时先被关押入仓房,由两个护卫看守,只是被押走时他十分不服气,大嚷大叫着,说根本不是他,这件事就是有人对他进行的构陷。
周围病人都在看这蛮横市虎的热闹,就是现在没定下罪名,也忍不住混在人群中对他嘲弄一番。
邻省太尉得信儿也快,晚膳后就派人来催了,说什么犬子顽劣,有劳贵府多加看管,只是这孩子幼时便体弱多病,万望高抬贵手,先放他一马。
这么施压下来,迟瑞硬是扛住了没放人,依旧押着。
只不过看今天反应,便知这孙博仁确实是个棘手刺头,得尽快处理了,不然到时伸也是一刀缩也是一刀,倒让迟瑞这个太守不好办了。
陈钰打算明天就去亲自审审,她倒要看看,这位今日叫得这么嚣张,是不是真的没做亏心事儿,不怕鬼敲门。
刚才与迟瑞浅谈一番,陈钰才知道疫药又有了新的进展,临时控制的药物已经在试用,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控制疫病的蔓延。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还算不错,迈着脚步,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厢房,远远却看见房门边站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挺直,明明是生来极为优越的身姿,却偏偏敛目自视,低调谦逊异常。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她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了下来,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目光一旦落到那人身上,就完全移不开眼。
陆,贺。
把这可怜名字放在口中翻来覆去倒腾了一番,最终揉碎了,融化进了滚烫的血液里。
这才压住几分**,重新朝男人走过去,很快便停在了他面前。
她的眸中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波澜,却依旧仿佛在围猎场上审视一头猎物,连唇边的弧度都似笑非笑起来。
陆贺对此无知无觉,仍朝她拱手行礼:“殿下。”
见她表情淡淡,没什么反应,陆贺又喊了一声,“殿下。”
陈钰本有意想冷他一冷,却终究不舍得让这人一直弯着脊背,还是抬手免了他的礼。
“怎么了?”心绪强烈动摇之下,毒素似乎隐隐又有要发作之势,她却置若无物地压下,还顽劣地故作无知,“这么晚了,陆统领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贺微微一顿,道:“臣前来认错。”
“哦?”这说法倒是新鲜,陈钰睨了他一眼,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做错了什么?”
似乎因为想起什么,陆贺看上去胸口发闷,声音都低哑了不少:“前日之事,是臣不该抗拒殿下。”
闻言,陈钰红唇边笑意却更深了:“哦——”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过去,压在陆贺耳侧,轻声撩拨,“所以陆统领,是在为昨日没有接受朕的轻薄,躺在朕的床上而感到抱歉吗?”
陆贺耳侧的冷白皮肤倏然红了。
向来嘴拙的他根本无法辩解出个一二,只能艰难动着嘴唇:“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陈钰却已经没耐心听他的解释了。
她站在原地嗤笑一声,忽然抓住陆贺的衣领,把他拉向了自己的方向,“陆贺,你把我当什么人?”
她以居高临下的气势压迫着近在咫尺的男人,艳丽的凤眸逼视对方,渐渐生出了几分难掩的怒意,“把你的那些愚忠思想给我收一收,朕缺那些吗——”
那道目光从来收敛,如今这样侵略性地压过来,男人难得有些失神。
他不由低低出声:“殿下……”
那是很轻的喃语,却唤醒了女人的神智。她陡然松开手,捏了捏眉心,显然头疼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泄了力,朝男人的方向挥了挥手。
“你走吧。”陈钰道,“没什么好认错的。”
“错不在你,而在我。”
是她不该带着这样一个扰乱心智的人上路,也不该用权力去强迫谁。
求而不得,就是求而不得。
夜间气温骤降,寒风冷得刺骨,吹到人身上,掀起一身凉意。
陆贺眸子颤动,目光在冷风中逐渐黯淡下来:“殿下,要我走么?”
夜色里,他的声音显而易见地低落下来,“那殿下,要臣走到哪儿去呢?”
“只要你想,”心脏抽痛得几乎让人耳鸣,她却只微微挑了下眉,依旧笑道,“朕可以送你回京。”
“殿下希望臣回京?”
却听男人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带上了些颤抖,“殿下……不想见到臣了么?”
怎么是……这种反应?
听出他言语中的悲伤,陈钰蹙了下眉,转过头,却见陆贺眼眶已然发红。
他似乎隐忍已久,依旧难以克制。
见此场景,陈钰一时顿在了原地。
冷风拂过耳畔,带起一阵呼啸的隔膜响动,她盯着这人看了许久,终于温了声线,走到了他身边:“怎么了。”
送他回京,也不开心么。
陆贺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从来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既不如帝师纪熙温柔体贴,也不如那些美男子嘴甜如蜜,只能艰难开口道:“臣可以走,只要殿下……高兴……”
陈钰怔愣几秒,然后缓缓抬起手,把他按进了怀里。
“我不高兴。”
她抬头望了望远处的月光,像个局外人一般,不咸不淡地剖白着自己的心迹,“陆贺,我从来希望你留下。”
数年前是,现在也是。
似乎被这番话震住了,陆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钰也知道自己说得有些露骨,毕竟陆贺对她并无男女私情,而她之前所做,今天所说,无一不是君王的胁迫。
可她从未见过陆贺如此之伤心的场面,大概是觉得身为忠臣却不被帝王所信任,所以性格沉默寡言的陆贺才会发出如今日这般发问。
可心思慎密如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安慰之法,只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希望能把人留下。
她的私心太甚,已然胜过君臣。
不知何时,黑云渐渐掩住明亮的残月,云山雾罩的,四处隐隐绰绰,光线从皎然如雪变得暧昧不清。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抬手捏住陆贺的下巴,见他没有抗拒,便哄孩童似的,很轻地吻了一下。
这一吻,早已僭越过君臣之礼。
陈钰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目光里多了许多不清不楚的东西。
可惜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如今就连安慰,也像一种界限模糊的强迫。
帝王世家么……得权者方登高位。
陈钰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坐上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再有机会夺去。任何想要的东西握在手里,谁想抢她就会从谁身上撕咬下一块肉。
因此,放陆贺回去的善心,于陈钰而言,只会有这么一次。
但是现在,这次机会,被浪费掉了。
她抬起手,细细在男人好看的眉眼上描摹了一番,有点残忍地想,陆统领是再逃不了了。
她不是那种生性良善的人。
早在书院时,她就告诫过陆贺了。
翌日清晨,陈钰大摇大摆走进仓房里,让侍卫把多次逃出未果、如今灰溜溜躺在角落的孙博仁拎了出来。
他看上去已经饿了很长时间了,双眼颓靡,两鬓消瘦。
知道真相的陈钰却完全不吃这一套,只想送他一声冷笑。
毕竟哪有嫌犯对着食物挑三拣四,甚至还扬言要把看守他的侍卫全部送进监牢的呢?
嫌弃好好送来的饭菜而一直饿到现在,此事岂非自讨苦吃?
陈钰不慌不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招了招手,自然有人给这位出身高贵的孙二公子喂水。
也不着急审人,陈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等着男人悠悠转醒。
等到他睁开眼,迷迷糊糊望向四周,陈钰才笑着揶揄道:“孙公子终于醒了啊?”
“要不要我让大家给你鼓个掌,让你清醒清醒啊?”
然而孙博仁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戏谑,一清醒就像疯了一样抱住了陈钰的大腿:“呜呜呜呜我要吃饭,我好饿好饿,我想吃饭……”
“行,孙公子要用膳,我们怎么能不让呢?”陈钰不紧不慢踢开他,语气说得恭敬,眼里的神色却疏离至极,“只不过在用膳之前,孙公子愿不愿意回答小的几个问题啊?”
孙博仁此时已经饿得快发疯了,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陈钰便直接问了:“石憬,认识吗?”
孙博仁思考了几秒,连连点头。
陈钰细细观察着他的神情,继续问道:“那你是否因为报复而杀了他呢?”
男人显而易见地愣了愣,似乎终于从脑中想起了什么,神色之间却依旧难掩轻蔑:“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就那么一个搬破烂的小子,杀他还需要我亲自动手?”
陈钰打量着他,语气平静,言辞之中却处处引导:“听孙公子的意思,那就是……你派人杀了他?”
孙博仁眼珠瞬间左右转动起来,连连摆手:“没有,不是我!你别冤枉好人!”
将他这心虚的表情和小动作尽收眼底,陈钰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顿时假意站起了身。
她睨了地上的男人一眼,怜悯的表情快要让人辨不出真假:“看来你今天是吃不上饭了。”
眼看着女人就要踏出仓房的门,似乎真的不管自己的死活了,孙博仁慌慌张张,霎时间急得大喊了一声:“我当时确实是见到了他!”
陈钰脚步一顿。
怕她不信,孙博仁连忙继续解释道:“但是……但是不是我杀的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