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迟瑞当机立断,立刻就要往那边去,陈钰适时拦住了她,劝道:“步行太慢,骑马去。”
闻言,迟瑞却更是焦急:“可是下官不会骑马啊。”
陈钰顿了顿,道:“那我和你一同前去。”
近看之下,迟瑞的脖颈依旧干干净净,没有喉结,陈钰几乎是在瞬间就确定了迟瑞的性别。
果真是女子。
她的感叹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六疾馆的场面比想象中更加混乱。
馆内本来大致分为三个区域,不同区域的病人手腕上绑着不同颜色的绶带,而今赤的赤,青的青,打眼一看,全伙同到一起了,一点儿看不出原来有过分区。
有的病人还站在墙角,像是角落有自家祖宗庙堂似的,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也要拜上一拜,口中还念叨着:“保护我们全家康康健健,平平安安……”
医师本就比病人少上不少,以一抵百,便是边疆上的将军来了,也是抵不住的。
如今一一劝过去肯定是来不及了,陈钰沉思几秒,忽然高喊一声:“迟大人来了!”
见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她又加大了音量:“大家快看,迟大人来了!”
这么做看起来有些愚笨,但在这混乱局面之下却显得异常有效。
几声过后,众人终于慢慢都停了下来。
他们转过头,眼里看不出什么神采,面色并谈不上多么的悲苦,只是笼罩着淡淡的蒙灰。
见此场面,陈钰皱了皱眉,退到迟瑞身后,到底没说什么。
趁此机会,迟瑞连忙站出来安抚道:“大家不要着急,我们已经找到了疫病来源,疫药很快便会调制出来,本官以头上这顶帽子为誓,定会治好鄢陵百姓,大家可愿再给迟某一些信任,再给诸位医师一点时间?”
迟瑞为鄢陵所做之事,几乎到了砸锅卖铁抄出家底的地步了,百姓们都看在眼里,自然更相信他。
只是天天仅能待在这四方天地之中,还要时时面对生死之事,忧虑日积,难免有爆发的一天。
他们似乎也知道迟瑞的难处,犹豫了半响,互相对望一番,还是说:“迟大人,我们相信你。”
迟瑞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悄悄拉了拉陈钰,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一日下来,奔波几处。等回到屋中,陈钰累得差点在沐浴时,一头栽到了水里头。
但好在没有真的栽下去,她慢吞吞爬上床,一躺下就睡去了。
本以为混乱这事就此已经解决,没想到明日一大清早,便听见陆贺匆匆敲响了她的门:“殿下,六疾馆有变。”
彼时她刚醒来,正在穿外衣,然而听到六疾馆,还是先去开了门。
“怎么了?”陈钰的眉头难得蹙得很紧,“不是昨天才去过一趟吗?”
见到她只着中衣,陆贺不由怔了一怔,方才继续道:“今日辰时,有一位病人被发现陈尸六疾馆。”
“你说什么?!”陈钰倏然看向陆贺,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变化,“怎么回事?查出死因了吗?”
陆贺摇了摇头:“仵作尚在查验,还未明确具体死因。”
听到这话,她也来不及套什么外衣内衣的了,脚步直往东房马棚去,又一次重演了昨天的场景。
骑马终究还是颠簸,中裤面料偏薄又柔软,不过到六疾馆这么一小段路程,大腿内侧便磨得有些生疼了。
然而陈钰已顾不得太多,匆匆踏进六疾馆,拦往门边的小厮让他带路。
小厮引着她到了最西头的厢房里,那里本来住着情况最严重的病人,现已被疏散,暂时移到其他厢房里去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面色不大好的迟瑞,和几位正在验尸的仵作。
死者是位男子,身份已经查明,正为六疾馆中的病人,名为石憬。
他家中几代皆是农民,极为贫困,他也就是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经常去码头帮忙,干个苦力活。
初次被人发现时,他正躺在现在的这个西厢房里,已经了无生息,而若凭绶带来判断,他确实是位重症患者,在这边厢房发现他,倒也不奇怪。
仵作们在大约半刻钟后下了初步结论:“死者胸部和背部各有伤痕,背部多处伤痕交叠,疑似鞭打过的痕迹;胸部伤口整齐,深浅不一,但并不致命。舌头被咬断,初步判断为咬舌自尽。无明显中毒痕迹,死亡时间并不久,推测在寅时、卯时之间。”
闻言,迟瑞脸上不由显出了几分愧色。她叹一口气,似乎不自觉便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到底还是有没拦住的人……”
但陈钰却隐隐觉得奇怪。
她站在一旁盯着那具尸首许久,就算听到仵作的判断,也并未直接作声。
深秋的早晨凉意森森,冷风顺着窗棂刮进来,陈钰一张小脸都被吹得有些发白。
见此状况,从她骑马时便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身后的陆贺,终于在这时候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身上。
陈钰还以为是自己的衣服,自然地拢了拢衣领,才走到尸体面前,悠悠地转了一圈儿。
死者面带微笑,嘴角渗出鲜血,衣摆上也没留下什么褶皱,手里端握着一把染着血的刀,并没有挣扎的痕迹,似乎真的是一桩不必再查的自杀案和意外。
身上的鞭伤说是他曾经做过苦力留下来的,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若就这么判断为自杀,还是让陈钰有种扭捏的诡异之感。
迟瑞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昨日那么多医师阻拦都没有用,而等迟瑞一来,说了一番话,大家就又重新安心下来了,由此观之,众人对他的信任,并非一日而语。可他昨日才安抚过民心,难道今天真就会出这样的事?
退一万步讲,就算昨日职位并没有安慰到所有人,但一个病得如此严重的人,直接咬舌自尽便好,为何又要在自己身上留下其他伤口呢?
陈钰沉思片刻,转头问迟瑞:“谁是第一个发现这具尸首的人?”
迟瑞朝门外的侍卫招招手,没过多久就带上来了一位女子。
女子弱柳扶风,能看出来原本容貌姣好,但因为这场瘟疫,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唇角耷拉着,整个人显得十分颓靡。
她这状态显然不适合被问话,但陈钰皱了皱眉,还是挑了几个没那么为难的问题问了一问。
比如她与石憬的关系如何,石憬平常可有什么不对付的人之类的,女子却只时常低着头,想说什么的时候倒会抬起来,只是依旧说的囫囵,得不到什么有效信息。
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女子叫文悦,是个徽商的女儿。
被这么糊弄过去了,陈钰也不生气,没再逼问文悦,反而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尚未确定之前,陈钰不会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迟瑞,但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其中一定有猫腻,并且大概率不是自杀这么简单。
一面继续思考着,陈钰一面和陆贺一起回了屋,刚准备把那件外衣穿上,却发现比自己的身形足足大了一圈。
她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衣服上绣的绵纹,这才忽然意识到,陆贺刚才是给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从那些繁杂的事情里剥离了出来,心脏像是毒素发作到了某个固定的时间点似的,疼得让她有些张不了口。
她慢慢转过身,看见金色的晚霞不动声色洒满了大门,高大的男人还站在她身后,似乎已经准备退下。
他似乎又要走了。
陈钰脑子里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于是碾着那份痛,她勾了勾唇,笑着喊他:“陆贺。”
似乎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同寻常,陆贺停顿了好几秒,方才如平常一般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陈钰并不理他的话,反而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为什么站在门外?”
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看到陆贺嘴唇动了动,便猛地把他拉进屋内,还顺手锁上了门。
也就是在门合上的那一瞬间,陈钰直接把他压在了墙上。
桌上的一切东西被这番动作扫落在地,噼里啪啦,碎成一片,黑白两色衣摆也交叠在了一起。
陈钰下巴微抬,直直看向似乎正因为她的行为心慌意乱的男人,心里的疼痛几乎压过神智。
她屈起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在他心口的地方敲了敲,直到听到沉闷的回声,才无端无由问了句:“疼吗?”
陆贺眼眸微颤:“殿下……”
陈钰垂下眼皮,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你会喊我殿下。”
心脏已经疼得她的手指都有些颤抖,她不管不顾,捏住陆贺的下巴,作势像要吻上去,却在最后一秒看见了他眼里克制又隐忍的伤痛。
一刀见红。
所以她停下来了。
她从陆贺身上退开,脱下这件外衣,细细把它叠好,还给了它的主人。
然后背过身去,眼中神色淡漠得仿佛结成了一层冰霜。
她说:“谢谢你的衣服,陆统领。”
不知过了多久,陆贺终于走了出去。
陈钰这才攥住自己的胸口,从衣服里摸出一小盒药,往嘴里扔了一颗,然后没滋没味儿地嚼烂了,吞下。
后知后觉的苦涩很快在口中四处蔓延开,她抬起手,用指背擦掉了唇边渗出的鲜血。
六疾馆死人的事情不久就传了出去。
当然,传出去的真假不论,百姓又偏爱怪力乱神,这才传出去一天,版本就已经多的可以拿去说书了。
显然,这种恶**件不能拖下去,迟瑞明面上只能先定了自杀,把那间屋封起来,又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终于让那些神鬼之说平息了不少。
可就算是这样,也依然压不住坊间流传出各种版本的谣言。
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瘟疫是为天灾,是因为有人逆天而行,所以才横遭此祸。
可是天谴虽会因事而应,但没有谁能凭一己之力造成如此之大的影响……除了,上面那位。
牝鸡司晨,压不住真龙之气,因此上天震怒,人间方才有此劫难。
一字一句,直指上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