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忽晚 第2章 02

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卿雪的计划一项连着一项被打乱。

国庆假期的后面几天，她没能去成移动公司，也没能去成银行，就连要卖的二手书都是出门前放在门卫室，请老吉帮忙转交的快递小哥。

忙什么呢？爬山看海，和段泠。逛街购物，和张南星。

在即将离开这个小县城的时候，卿雪交到了两个迟到的朋友。

八号上班那天，卿雪终于交出去了辞职报告。长假之前已经提过要辞职，当时校长出言挽留，请她再稍作考虑。

假期过后，大约也觉得代课老师的职业也委屈了这位名校毕业的高材生，这一次，收到正式辞呈的老校长没再多挽留，言语真挚地祝她前途光明再上层楼，而后是客套话，说到最后竟说日后欢迎她再回来指导工作。

卿雪客客气气地微笑，心上说不来是不是不舍，她是喜欢这份工作的，好多年前，她就憧憬成为老师，教书育人，人世间最神圣的职业，前程漫漫路上的指路明灯。

出了学校，卿雪才有了彻底要离开这里的实感。站在校门对面的文体店门口，隔着车流不息的马路看校园里的白楼绿树，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少年们朗朗读书的声音。时间如水悠悠慢走，不知不觉，她在这所学校已经进进出出了三年。

陌生到熟悉，熟悉到分别，不过三年。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不休，掏出来看，又是不认识的号码，挂断、拉黑，刻进肌肉记忆的一套流程。然后，才看到半个多小时前段泠发来的微信，问她几点的高铁。

原本今天中午就要出发去见妈妈的，但临时，卿雪改变计划决定先去市里，因为前两天在海边，段泠提到了市里正在举办的天文展，她想去看看月相，和星空。

段泠告诉她，星空很美。

是很美，像打翻了上帝的高光盘，漆黑的夜幕上是细碎的金银亮点。身边的年轻男女一声声在感慨“浪漫，好浪漫”，卿雪听得微微在笑，身旁段泠问她：“怎么样？好看吗？”

卿雪点头，转脸看他，毫不留恋地提议：“我们去看月亮吧。”

月相展和卿雪想的完全不一样，不是浓蓝到黑的天幕上挂着或圆或缺的清白月亮。

看到那些黑白灰色一派冷寂的照片，她的心里起了一阵剧烈的恐慌，眼里莹润光洁的玉何时竟成了这样坑坑洼洼的粗石砂砾。

脚步不由自主就飞快起来，几乎是全程垂着头的，匆忙走出了展厅。

段泠不解，追在她身后问：“怎么了？”

视线里没了一张张叫她心焦的图片，卿雪松了口气，说：“月亮不是这样的。”

话毕，察觉不妥，紧跟着解释：“月亮应该是更好看的。”

段泠失笑，“像晚上我们抬头会看到的那样？”

卿雪认真地点头，“就该是那样，清清白白，光也要柔和。”

段泠想说，那不是真实的月亮啊。但看着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溢着真诚的期许，便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何必非要追究事事物物的真实模样……

他又去看她的眼睛——眼型偏圆，棕色的瞳仁也是圆圆的，大大的两颗。单看眼睛，会觉得应该去配一张可爱精灵的脸，比如纤巧的鼻梁、微笑的唇，和线条柔和的圆圆饱满的面庞。

但卿雪完全不是那样的长相，她面部的骨骼感很强，鼻梁眉骨优越地挺出来，瘦窄的脸颊上覆着薄薄一层皮肉，到下巴收得尖，下颌线勾出流畅美丽的弧线。带着非常明显的少数民族的异域特征。

明明长相精致凌厉，气质却又极温和宁静。

好像不该是这样，又好像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

上车后，段泠问卿雪住哪里。

卿雪没考虑过还有住宿这一茬，告诉他自己打算看完天文展就去Z城的。

段泠便问：“几点的机票？”

买的是中午的高铁，县城出发，早过了时间。卿雪不知道为什么没想起来退，也忘了再买，这会再去看订票平台，已经没了这两天的车票。

段泠看到她拧起眉陷入愁闷的模样，开口：“小长假前后，票比较紧张。”问她：“去Z城有事？”

卿雪点头。

“着急吗？”段泠又问。

“还好。”卿雪低声回答，一边订了能买到的最早的一班列车票，11号清晨。

这样，她就得在市里再住几晚。

酒店是段泠推荐的，位于市中心，离他工作的大学不到十分钟路程。

去的路上，段泠才从卿雪口中得知她已经辞职的事，他问：“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再找工作吗？”

紧跟着又问：“还是你要去Z城工作？”

卿雪摇了下头，说不是。看着手机上别人推荐的美食帖，对段泠说：“我请你吃饭吧。”

段泠笑，“我请你吧，有什么想吃的吗？”

卿雪说：“还是我请你，谢谢你带我看展。”

段泠没和她争，两人商量一番，看好酒店附近的湘菜馆。

正值饭点，店里一桌桌坐满的人，跟在服务员身后往里走的路上，意外撞见了段泠的好友兼同事，那人站起来打招呼，随后才看见段泠身侧被挡住的卿雪，一脸吃惊模样，视线在卿雪脸上停了又停，才问向段泠：“朋友？”

段泠点头介绍：“卿雪。”

又面向卿雪，继续道：“我朋友，江旭。”

两方点头问候。

江旭提议：“一块吃？就我哥和老王他们几个，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就到。”眼睛却是看向卿雪，口中仍道：“没外人。”

卿雪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圆圆的眼睛里沉静如湖水。

段泠回绝：“不了，下回我请你们。”说完和卿雪继续朝前方的空座走去。

卿雪落座时，正好面对江旭的方向，抬眼间，撞进江旭勾头在望全是探寻的眼光，微觉讶异，没等再看，视线被对面的段泠遮了个严实。

段泠把菜单推给她，“看看吃什么。”

他们两个人，又没喝酒，饭吃得自然比较快。吃完往外走时，江旭那桌还未散，一桌五人，原本吃喝正吵闹，是在段泠路过打招呼的瞬间，声音突然哑掉的。

江旭最先开的口，作着没必要的介绍：“那什么，段泠朋友。”

段泠接道：“卿雪。”又把一桌人的姓名挨个给卿雪念了一遍。

自然是多余的行为，但双方都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一声声“你好”交替道出。

江旭的哥哥江荣坐在靠过道的最外边，回身拉过来旁边空着的椅子，喊道：“坐！来坐下再玩会儿！”

马上其他人跟着附和。

段泠想开口拒绝，转脸发现卿雪正盯着桌角放着的文件看得认真，是游戏的概念设计图，蓝底薄云，弯弯一道蛾眉月。一定是她很喜欢的月亮，因为假如弯月之下立着一座高高山头，再把整体色调调暗几度，就成了她的微信头像和朋友圈背景图。

“可以吗？聊一会？”段泠小声问她。

卿雪这才收回视线看他，点了点头。

聊没几分钟，话题被江荣主导了去，大概接续上了他们入座之前就在聊的主题，江荣开始哭诉他的游戏制作团队跑了个主力军，说项目如何如何紧急，人才如何如何难找，说概念设计费去了他们多少时间精力，怎么能在开发过半成功在望的关键时候被金钱引诱而跑路……

愤愤得结论：恶紫夺朱，人心不古。

段泠近半个月没少听他讲类似的话，沉默着听了几句后，思绪又跑回到因图片而想起的卿雪的微信上，回忆那天加好微信去看她的朋友圈，看到她的动态只有六年前发过的唯一一条，是李白的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愈发好奇，她为何会对月亮如此执着。

神游不过三五分钟，再回神，发现江荣竟然一改风貌，眉宇间的忧愁苦闷一概化开，整个人可称喜气洋洋，眼睛里放着饿狼一般的精光，灼灼望着卿雪，口中道：“真的吗？你愿意帮忙？到我们团队来？”

声音激动得发颤。

段泠惊讶地看向卿雪。

察觉到段泠视线的卿雪对他解释：“之前做兼职，开发过几款游戏。”

江荣声嘶力竭：“《第九世界》，那可是神作！”

段泠当然知道这款游戏，大型网游，千万玩家，火爆全球，经年不衰。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还是工程师之一。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四五年前出的游戏，问她：“那时候你在读大学？”

卿雪点头，“所以时间比较多，做了一年多。”

转头看江荣，说：“两三个月的时间我还有，再久可能就不行了……”

事情一旦拖得久，意志会要溃散的。

江荣马上拍胸脯保证：“绝对能完成！最多三个月！”

卿雪：“那我下周一可以加入。”

在此之前，得先租房子，再买一些必备的日用品。

对了，还得退掉去Z城的车票。

出饭店，卿雪跟在段泠身后往停车位走，心里在一项项列待办清单。

段泠问：“住哪里？”

“酒店，”卿雪没听明白，“不是你推荐的那家吗？”

段泠：“你答应给江荣帮忙的这段时间，住哪里？”

“租个房子吧，明天我去找中介。”

段泠轻轻“嗯”了声，腿朝前迈，几步后彻底停住了不动，回身去看卿雪，她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困惑不解地与他对视。段泠说：“我有一套房子空着，你要不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