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忽晚 第1章 01

最开始，卿雪是打算十月八号就去找她妈妈的，天气不冷不热的季节，做什么都挺合适。再说，这是早就计划好了的。

但是，等到真正踏上旅程，已是来年元旦，事情被耽搁了整整一季。漫长的寒冬还没能过去，天气特别冷。冷也能接受，她觉得，而且自己勉强也算是又长了一岁，去见妈妈好像更合适一些。

对了，计划被耽搁下来，是因为卿雪遇见了一个人，他叫段泠。

名字念出声，有些像女生的名。是之后对方加她微信，她才知道用的字是泠，像冷，瞧着比她名字里的雪字还要多冷几分。

人如其名，半点不假。

其实卿雪就很称她的名，冰清玉洁，看起来半点尘埃不沾染的干净透明。段泠也称，泠泠清凉，他给人的就是一种清风霁月的感觉。

他样貌很好，长相俊美清正，还是个大学老师。

卿雪去见妈妈之前还在想，这样的人，妈妈应该会喜欢的。所以应该不会怪她推迟了约定。

说来遇见段泠，卿雪觉得这真是一件特别奇妙的事情。

那天是十月三号下午，卿雪再一次核对书目无误后，在二手书交易平台上约好了上门取书的时间，接着打开电脑，坐下开始写辞职报告。辞职报告刚打到第二行字，手机就响了，是邮政快递员。卿雪对着空空荡荡的宿舍枯坐良久，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下楼去门卫室取快递，EMS大信封，摸起来厚厚一沓，是千里之外的老家那边寄来的。

没等拆开看，电话又响，这回是微信语音通话。是她学生何溪言打来的，言语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吃晚饭。

卿雪是数学老师，新学年还教初三。

何溪言是她上一届带的学生，特别聪明的小姑娘，中考数学考满分，总分全校第一，直升市重点高中。为表谢意，非要请这位曾对自己关照有加的老师吃顿饭。

卿雪本来不想答应，毕竟不合校规。但是学生的语气实在太过热切，她不忍拒绝。再来她想，反正都打算好要辞职，去见一见自己带过的最后一届小孩，应该没什么关系。

只好又上二手书交易平台，重新约了快递上门的时间。

六点，卿雪扫了辆小黄车骑着去了离家不远的饭店。停好车正要掏手机联系学生，就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卿老师卿老师”在喊，循声望去——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段泠。

穿着黑色的衬衫长裤，露出来的皮肤，白成一片雪。走近了，才完全看清楚他的长相，鼻梁窄挺，眼尾细长，眼眸比他的衣服还要乌黑，浓密的眼睫遮挡不住的清亮。

当时匆匆一瞥，已经留下深刻的印象。

何溪言欢欣开口：“我小舅舅。”

笑容满面继续说：“小舅舅，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卿老师。”

段泠礼貌地微笑，自我介绍：“你好卿老师，我叫段泠。”

“你好，我是卿雪。”

这么看，似乎又是稀松平常的遇见。

何溪言是个幸福快乐又聪明优秀的小孩，尚能对世界保持探究的热情与善意的好奇，一顿饭下来，叽叽喳喳，话最多最密。卿雪和段泠，他们是成熟的大人，默契十足地纵容着高中生的滔滔不绝。

饭后，何溪言说和同学约好去剪头发的时间马上就到了，火急火燎地要她小舅舅代她送卿老师回家。

卿雪忙拒绝：“不用不用，我家就在前面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就到。”

何溪言不语，看一眼时间，看一眼段泠。

段泠只好说：“既然不远，那我陪卿老师走一走吧。”

卿雪不傻，看得出来这学生今儿一顿安排，是要给她牵红线。但她真的不需要。

无声叹息。碰上这么件计划外的事情，多少有些叫人头疼。

和小姑娘挥手告别后，气氛一时尴尬。

段泠一路在找话题，“卿老师哪里人？”

“A市。”千里之外。

“这么远啊……是大学在这边读，才留在这里工作的吗？”

卿雪摇头，“大学在B市。”另一个千里之外。

段泠微微惊讶，低头看了看身旁的人，很安静，浓密的睫毛压着视线，她目不斜视一直在看脚下的路，长长的黑发被风吹起来，路灯光影照出来安恬的美丽。他嘴唇动动，竟没忍心再多说一个字。

直到卿雪停了脚步，段泠才回过神来，两人也没有多客套，在小区门口客气道了别。

卿雪住的房子，是学校安排的，虽然只是代课老师，但她毕业的院校实在厉害，所以当初学校为留住这样的高材生，是申请了县里的人才公寓给她作宿舍的。

大概小县城人才实在区区，不高的一栋公寓楼，空了大半，她住三层。楼下住着个研究生刚毕业的年轻姑娘，据门卫老吉说，是市里法院下派基层锻炼的法官。卿雪还没见过她人，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听到过楼下传来的轻微动静。

这日凑巧，楼梯爬到二层，正撞上那位邻居开门，只一眼，卿雪便看出来邻居的明媚开朗。果然——

邻居笑成了灿烂的太阳花，冲楼梯上的卿雪挥手，说：“你好哇！你是住我楼上邻居吧？”

迅速又补充：“我叫张南星。”

卿雪点头微笑，说你好，说我叫卿雪。

张南星拥有卿雪一辈子羡慕却也一辈子无法拥有的外向积极，非常自来熟地站在门口就邀请卿雪进屋玩，招呼：“一起看电影啊！我点的外卖到了，先进来先进来，我下去拿一下马上回来。”

说完不等卿雪给出反应，大敞着门，嘚嘚下楼去了。

卿雪站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没两分钟，楼梯再次传来噔噔噔的声音，卿雪扭头看去，正对上楼梯拐角送出来的一张花儿似的笑脸。张南星“咦”了声，“进去啊！”

说着举了下手里的外卖袋子，“炸鸡可乐，配电影，简直完美假期！”

还催她：“进来进来嘛！”

真是鬼使神差。

卿雪后来回想这晚，她认为自己是被张南星的笑容给迷惑住了，嘴角大幅地扯起来，扯动着脸部的肌肉，扯得一对眉眼全部弯弯，像天上湖上倒影成双的两抹月亮。

卿雪喜欢月亮。

小时候妈妈告诉她，说哪天妈妈不在家，就是住在月亮上。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月亮上有嫦娥。

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吗？她想问问妈妈。

那晚看的电影是《复仇者联盟》，第三部。卿雪没看过前两部，但她没说，完全不在意。两个多小时的电影里，她的注意力被张南星时不时的兴奋感慨，以及手机上不断冒出来的短信分散。

短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问她有没有收到快递，问她哪天肯回家。

她一条没回，全部删除。

电影结束，过十一点。卿雪起身告辞，张南星面露惋惜，追问她接下来几天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逛街或者去周边城市转转玩两天。

卿雪告诉她自己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张南星吃惊，“你要搬走了？”

卿雪点头。

张南星遗憾地叹气，两秒后又振奋起来，说：“那以后我们还是能一起玩的吧？”

卿雪有些为难。

张南星：“你要搬到别的地方去？离开这里？”

卿雪“嗯”了一声。

张南星还未开口，看到卿雪手里抓着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了一串电话号码。

卿雪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说了声“晚安”，急忙抬步向门口去。

张南星在她身后喊：“你搬走之前我们再找时间一起玩啊！”

卿雪回头笑了一下，关上门，同时按掉了电话，拉黑，关机。

回到家里，看到桌上的电脑，想起来辞职申请还没写好，倒了杯水，坐回电脑跟前，花去十来分钟，写完辞职报告。

再去洗漱，全都收拾好已经到了四号凌晨。

居然一点不困，可能因为要离开这里，神经异常兴奋。

电脑旁边还摆着那封厚厚的EMS信封，卿雪盯着封面上“**县人民法院”几个字看了好几分钟，才拿过来拆开，黑色大号燕尾夹夹着一叠整齐的材料，第一张抬头居中五个大字——民事起诉状。

原告：卿刚。

被告：卿雪。

诉讼请求：1、请求法院判令被告支付原告生活费每月1500元；1、判令被告支付原告医疗费用每月2500元及营养费每月500元；3、诉讼费用由被告承担。

事实与理由：原告卿刚与被告卿雪系父女关系。原告现年事已高，且身患尿毒症，每周须血透三次，已丧失劳动能力，又无生活来源，被告未尽赡养义务。……

一把甩开了手里的材料，咚一声顿响，燕尾夹撞到墙角，一沓纸崩散开，铺出乱糟糟的一摊。

客厅不大，一张纸白粉蝶一般轻飘飘飞到了脚边，卿雪低头看去，愣愣站了半天。是父女关系证明，盖着模模糊糊的村委会公章，斑斑驳驳黑黑灰灰，像老家西房久不清扫尘灰挂满的墙壁。

卿雪抬脚，狠狠踩过去。

“兹证明”起，碾出起起伏伏极度不满的皱纹。

中秋已过，月亮一天比一天缺口大，卿雪趴在窗边仰起头看，忧心缺这样大可怎么好，难道要妈妈和嫦娥挤到一处去？

一边伸出右手食指来，虚空中给月亮补齐一个圆满的圆。

于是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一边计算时间，一边想着天亮后要做的事。

应该是要去移动公司办理停网业务的，但是早上开机后，卿雪发现她的学生何溪言又发来了消息：老师，我小舅舅加你微信可以吗？

第二条：他人很好的。

第三条：老师你也很好。

第四条：可以吗？

卿雪想回不可以，又觉得太直接欠缺礼貌，手指在字母上按两下，又马上删除，眉头皱起来，几分烦躁，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正在犹豫不决，对面语音通话拨过来，她长叹一声接起，还没开口，就听到清爽的男声，说道：“卿老师你好，我是段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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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