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未亮。
灰黑的天幕一胧弯月向西,淡淡的月光像一层轻纱笼罩着大地。街道里都是黑漆漆的,偶有一两户的窗子透着灯光。
“吱嘎”偏房里走出一个人。
厨房里头闻声歪出一个脑袋:“二哥,你起了啊!”
袁满循着声踏进厨房,里头白雾缭绕的。
屋里袁媛挽着袖子,案板上铺着白白的面团子,边上的盆里还放着调好的肉馅儿。灯光映着女子白皙的脸庞,柔和明媚,泛着一圈儿光晕。
“阿爹呢?”袁满发现自家老爹不在。
袁媛一边麻利地擀面皮包包子,一边回道:“阿爹赶着去后山村杀猪,刚吃了几口饭就走了。锅里有热水,你打点洗把脸。”
袁满瞥见饭桌上那只空碗里还躺着一个水水的底子。他阿爹每天天不亮就去村里杀猪然后拉回城里的铺子售卖,小妹每天操持着家里,还要管自己铺子里的事情。算起来他还真是这个家里最没用的。
袁媛见到自家哥哥盯着桌上阿爹吃过饭的碗一副莫名苦大三愁的模样,无语道:“你这什么表情,我还能饿着阿爹不成。第一锅包子全给爹带上了,刚出锅热乎乎的肉包子。”
“哪儿呢。”袁满一听就是小妹误会了,赶忙讨饶,“我来给你烧火。”
袁媛嫌弃地挥挥手:“去去,一边去。先去洗脸。你看你那头毛炸的,洗干净梳好了再来烧火。”
“哦。”袁满抓抓脖子,乖乖过去打水洗漱。
袁媛动作很快,一溜白白的生包子就上了锅。没一会儿热气腾腾,也不知道怎么调的馅儿,香味儿霸道的飘散。
院子外头响起哐哐的梆子声。
在寂静的清晨格外的清晰。
袁满从灶口钻出来,拍了拍衣服,“媛媛,给我装两个包子。”
袁媛一愣:“还没到你上工的时辰啊?”嘴里说着,手上倒是动作不慢,拿出家里的油纸,包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
袁满接过包子就蹿出门。
“大海叔。”
“大海叔。”
拉着板车,佝偻着背,瘸着右腿的男人转过身来,看到挂着笑脸的少年在喊自己:“是満崽儿啊。”
袁满几步上前。
见少年穿的干干净净也不是要倒夜香的意思,赵大海连连摆手:“别过来,脏!”不是很好的味道从夜香桶里散发,隔着盖子都盖不住。
赵大海的身上不免也是那些味道。
袁满顿住了脚步,倒不是嫌弃脏,而是怕赵大海难堪。
“大海叔不要这么说。三百六十行,大家都是为了生计。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没有您,咱这还不到处是脏污啊。”
赵大海心中微暖,他干的是倒夜香的肮脏活计,哪怕是那些日子过的不怎么样的人照样轻贱他。
往日里也就袁家的几个小崽子见到他会笑呵呵地打招呼。袁老爹偶尔还会给两根卖不出去的骨头让他和家里那口子尝尝荤腥。在他心里,袁家这一家子都是好的。
“大海叔,我想向您打听个事情。”袁满说道。
赵大海站在夜香车边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你说。”
“您这夜香桶一般多久换一次?”
赵大海哂笑道:“哪有多久换一次。都是用坏了不能修了才换的。”每次都是坏了修,修了坏,直到没办法修了街道司那帮人才会骂骂咧咧的给换新桶子。
“怎么问这个?”
“没啥。阿啾、阿啾。”
走近了袁满不免又打了两个喷嚏,他直接将手里的油纸包往赵大海怀里一塞,不给拒绝的机会,转身就跑。“袁媛刚做的包子,您拿着和婶子尝尝鲜。”
包子隔着衣服在怀里还是滚烫,赵大海眼眶有些发热。
**
日头渐渐升高,街上又是一番热闹场景。
樟树街的桃源酒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铺子门口停着一辆平板马车,几个汉子正在卸货。马车上有两个半人高的木桶,还有一些五十斤左右的酒坛子。
站在铺子门口一中年男子看到袁满笑呵呵地打招呼道:“这不是袁捕快嘛。”
“田掌柜好。”
“巡街啊。”
“是也不是。”
田邱华一愣。搁这儿还绕上了?
袁满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我这不是借着巡街的名头,顺便上您这儿打点酒么。您可不能上我家大人那里去告我状呀。”
“袁捕快说笑了。”原是如此,田邱华笑着迎人。
袁满迈着步子往铺子里,店里酒密封的好,并没有多少溢出的酒味。
“我阿爹最近精神头不太好,您看要不给打点人参枸杞酒补补。”
“袁捕快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田邱华夸赞道,“我这可羡慕的紧。我家那小皮猴子要是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哪儿呢。我皮的时候您那是不知道,天天被我阿爹追着满街打。这不长大了嘛,总不能老是给阿爹添麻烦呀。”
袁满靠在柜台边上,看似不经意地朝着门口卸货的大木桶努努嘴:“田掌柜,您家这装酒的木桶哪里做的?看着质量挺不错。”
门口搬运的人一个趔趄,差点把手里的东西砸地上,田邱华急得冲着门口喊道:“大庆,仔细些。”
外头一人应道:“知道了掌柜的。”
田邱华回头和袁满说道:“木桶是天河村吕木匠那里做的。这吕木匠手艺是真不错。那盖子盖上滴水不漏严严实实的。桶子还结实,不容易摔坏。我们家用的木桶都是他那里定做的。”
袁满顺着道:“您家的酒卖得这么好,这木桶用的挺费的吧。”
田邱华一脸自豪:“可不。这附近的酒楼饭馆一般都是这次的送过去,上次的带回来。这卖到外地去的,就直接连桶一起了。坛子禁不住远途,容易坏,还是木桶经用些。”
袁满笑着恭维:“那这吕木匠不是发了。就你家一单长远生意足够让他家里吃香喝辣了。”
田邱华嘿嘿一笑:“这我就不知道喽!”
说着从柜子上抱下一个酒坛子:“人参枸杞酒可有些贵。要一两银子一斤。”
袁满心里炸舌,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的:“我就一个阿爹,不得喝点好的嘛。”
“这话说的在理,要多少?”田邱华拿起柜上的酒提,打开了酒坛,一股子混着药香的酒味弥散开来。
“来一斤吧。”袁满摸出一角碎银子放到柜台上,心在滴血。好贵!他自己一个月俸禄也才一两多而已,这消息打听的可真是费钱啊。
不过左右里面有人参,也不亏,就当是孝敬阿爹了。
未时末,忙忙碌碌跑了一天,踏着西斜的日头,外出的人儿都回到了县衙。
下午的日头有些晒,在外头跑了一圈的袁满额头泛着细细的薄汗,带着一身热气快步走进内堂,见到屋里的人拱手行礼:“大人。”
看到一旁坐着的蒋春又亲昵地唤:“师父你也回来啦。”
正在喝茶的蒋春点点头。
孟九安瞅见少年脸上一片通红,倒了一杯微凉的茶水递过去。
“多谢大人!”
咕噜咕噜,一口顺喉。
袁满擦了一下嘴角溢出的水珠:“大人,属下今日将城里的粮油铺、酒铺都走访了,还有倒夜香倒泔水的人家也询问了。”
“坐。”孟九安歪着脑袋用手支着下巴,听着少年的陈述。
春日晴暖,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他昏昏欲睡的。
袁满搬了根凳子坐到蒋春身边,继续道:“大部分人家用油多是自己榨的菜籽油或者猪油,去粮油店买油的人家不多。”
“粮油桶用的也很少。店里的油桶也是以一换一。用粮油桶装目标太大,这年岁一买一大桶粮油的实属少见。粮油桶的可能性属下觉得可以排除。”
“泔水桶或者夜香桶的可能性也不大。属下询问过倒夜香的大海叔和倒泔水的朱大娘,桶子不坏是不换的。”
“若是有人用泔水桶或者夜香桶,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镇上,目标都太大,而且倒夜香倒泔水多用不起马车,马车拉着这样的桶子也太可疑了。”
袁满说完顿了顿:“属下觉得,最有可能的是酒桶。用量多,加上桃源酒铺生意火爆,不少外地做生意的都亲自上门购买。桃源酒庄又在望鱼镇上,马车载着酒桶进进出出也不引人注意。”
蒋春看着侃侃而谈的袁满颇有种自家孩子出息了的欣慰感,也接过了话头:“木匠那边属下也去询问过了,按照晓月的描述,排除满崽儿说的那几种用途,可能性最大的也就是用来装酒的木桶。”
“其他地方的先不说,就这望鱼镇,酒桶是最不起眼也是最好用的。”毕竟本地产酒,还远近闻名。大路上有车子拉着酒桶实属常见,是完全不会引起人注意的。
孟九安撑着下巴,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木桶,酒味,会这么巧吗?
他垂着的眸子突然抬起,望向斜照进窗棂的余辉,光暗在他眼中一扫而过:“咱们明日去桃源酒庄看看,满崽儿认路,带我跑一趟吧。”
袁满乖巧地点头:“好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