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馁是最常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去努力的人,所以任何的努力在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时我就会打不起任何精神。甚至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结果后彻底放弃努力,从不为自己留机会,因此许多机会总会与我擦身而过。这种定律一直从我中学时期延续到我进入社会后的工作。
这是一个特别的时代,年轻人如果不努力就会被新一批新鲜的血液替代。大学生不再是值钱的学历,研究生和博士层出不穷,会读书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多太多。带着更高的学历可以轻松越过大公司的门槛,他们对书本的认知达到一种死板的境界,于是层出不穷的高学历人才就业时的工作效能也良莠不齐。我一直在思考我能在社会上存在下去的原因,我比不上那些优秀的人才,拿不出漂亮的学历,普普通通的大学经历,唯一能让我接受的理由就是我不至于死板到认为课本上的知识都是正确的。理念通常需要与实际进行结合,知识是正确的,但运用不一定正确,我秉着自己的直觉去思考工作时,我的效能往往能超越那些会读书的人才。
但这一套在中国一贯的教育体制中是行不通的。
分数会决定人生的走向,素质教育不会纳入高考成绩,我无法改变国情,我只能改变自己,我在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前强迫着自己,这种强迫困难到像一位科学家去摘取诺贝尔奖。我是极为平庸的人,我的智商不足以解开所有公式,我努力的结果也只有一个较为拿得出手的大学,我没有很强的意志,不会因为分数未能达到目标而重新再来一次,在我的意识里,我努力了,是这样的结果,我就去接受。
因此我的气馁常常找上我。
我一边气馁,又一边说服自己,我能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我明明想去读法律专业,想为这世上所有的事鸣不平,想公正的评判所有的不公,想要世界和平,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一定会是一名最合格的律师。但我离专业的分数就差了那么一点,换做别人也许会回头重新来一年,而我接受了专业的调剂,去读了我根本没设想过的,甚至毕业后面临艰苦的专业。
那时候我迫切想要长大,想要逃离,想要独当一面。我想去很远的地方,远到我的父母不能快速向我奔来用铁链将我拴住。就算我多么不喜欢这个专业,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我不想,也不能再承受一次高考的洗礼,更不能再次感受生活破碎对我的冲击。
在我十七岁时,我常常是想死的。
我不明白我存在的意义。
我总是带着伤痕面对这个世界,我想让世界亲切地抱抱我,但是被它拒绝。
记忆里我大部分时间是跟随母亲的,我见过很多不同的叔叔,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他们的出现会抢走我的自由,抢走我那仅存的,小心保管的一点点快乐。我是他们生活的阻碍,我像一只拖油瓶拖着我的母亲,让她无法稳定于每段感情。我总觉着她是有病的,但她从不觉得自己有病,只会在工作不顺心又或情感不顺利时将怒气向我发泄,身旁的任何物品都可以成为她的武器,她将它们高高举起,重重落在我的身上。
在学校的生活,没有哪一天我是不狼狈的。
我的脸上常有伤痕,我的手臂总是带着淤青。
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拉我,他们都觉得我是怪胎。如果不是怪胎怎么会都二十一世纪了还会被家人厌弃到挥刀弄棒,他们的父母都会爱他们,一定是我的问题,所以父母不爱我,会向我挥起拳头。
我做出过抗争,但抗争会给我扣上传统封建道家儒家思想中“不孝”的帽子。如果我反抗,我就违背了自己作为一个子女的准则。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我只是想保护自己,我想要开心起来,像所有正常的同学一样。但这在母亲看来就是我在不断挑战她的权威。长时间的折磨下我好似屈服了这种暴力,我没有反抗的勇气了。我将自己蜷缩起来,等待一个能让我逃离的机会,但这过程依旧让我难以承受,于是我常常想死。
那时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母亲病了,还是我病了。
父亲的事业发展得非常好,他买了大房子,房子里有了新阿姨,他试图让我改掉“阿姨”的称呼,可我面对着阿姨无数次背后的告状怎么也叫不出口。或许我某天多吃了一块肉都能被她大做文章地告知我父亲,我不让着弟弟。甚至在我未成年就帮我物色我能嫁出去的男人,我只是他们手中任意摆弄的木偶。房子很大,我住在客房,我像是这个家里的客人,拘谨又不自在,寄人篱下。
每每我提出想要回到小镇时,他们又会拒绝我。
明明不喜欢我,却又不要我走。
我不知道大人们都在考量些什么。
我非常麻木地留起母亲喜欢的长发,穿上碎花的小裙,甚至连鞋子都带着小小的跟,衬出我细长的腿。我是如此憎恶着这样的装扮,可我不敢与他们交流,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我记得我的伤痕,我害怕这种暴虐。
母亲禁止我与奶奶联系,我的心更加荒芜。
直到这样的生活彻底崩盘,当我带上白色的麻布,穿插在我不熟悉的一众亲戚里,听着道士口齿不清的往生咒,我的膝盖是麻木的,没有知觉,灵堂前的烛火微弱,我不知我跪了多久,我放声地大哭,人群木然地站在一旁,听着我的哀嚎咽下嘴中的饭菜。
我不肯接受自然的规律,因此我始终无法原谅我的父母。
那是我的十七岁,我一无所有。
我常一个人坐在河边,思考着我该如何跳进去。理性适时地拉了我一把,给我指了新的方向,它告诉我,我可以走,可以逃,只要捱到十八岁,只需要再忍耐一年,机会就会出现,我的人生即将迎来新的转机。
我就这样茫然地上了大学。
周幻从不觉得我是怪胎,于是她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朋友。
我知道她的家庭也不容易,她像只会汲取营养的大树,向着苍天伸展,她无视命运的不公,蔑视叠加的伤害,对着上天发出自己最有力的反抗。所以她接受我的缺陷,理解我的别扭,却也不会阻拦我任何的发展。
她追求完美,我却只想自由。
我想无视世俗的条条框框,但这些条条框框又经常将我绊住。就像我无法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我不想再成为别人眼中的怪胎,如果安秋的出现破坏了我的这种平衡,我就又陷入不自由的泥潭。
所以我不敢去承认我的情感。
如果我一旦承认,身边的人会如何看待我,他们是跟随主流价值观行走的,我不敢保证所有人都和周幻一样能够理解我的难堪。
我看着那些勇敢表达的酷儿既羡慕又悲伤。
我连老张的一半酷都难以做到。
我需要些信心去肯定我的选择,但我的内心又是扭曲的,安秋无法得知我的难过,更无法理解我给不出的答案。我不停地与自己较劲,我也很想不管不顾地完全去遵从自己的内心,但是我怕了。
在看到徐山山的那刻,这种恐惧犹如汽车卷起的沙尘扑面而来。
我一边恐惧着臆想中别人的目光,一边恐惧着徐山山会夺走原本该是我的东西。
我的心怎么都不会是平静的。
何禾为了阻止我陷入自证,让我上完课跟她去个地方。没有了兼职我的时间突然变得格外充裕,周幻也劝我多出去玩玩,于是我答应何禾下课后去她的外语学院等她。
我们俩在路边小店随便对付了晚饭,何禾揽着我的肩膀,我也揽着她的,在别人看来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她带着我出了校门,这次没有走后门,校门对面是一个大型的商场,当网购开始肆虐人们的生活时,商场变成了大家不爱去的地方。我们经过商场,等待红绿灯后过了马路,一路路过好几个分散在外的学院,最后在一个湖边何禾将我拐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尽头挂着一张大大的彩虹旗帜,那么醒目又张扬,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他们的不同与反抗。我看着那面旗帜,身上像是有暖流淌过,这种感觉就像迷茫的人找到了某种归属,我的内心升腾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动。我不知道这感动从何而来,我只是呆呆的看着,就好像那是属于我的旗帜,我该努力一次去打破规则,然后将属于我的旗帜精准的插上我的领地。
不出所料那是一家酒吧。
何禾就喜欢在这些地方流连。
她引着我往里走去,旗帜逐渐清晰,上面六种颜色仿佛代表六种不同的物种,他们融合在一起,凝聚成一面斑斓的旗帜。
我们去的时间还算早,里面还没有几个人,我看向那几个寥寥的人,他们有男有女,指尖夹着烟,男生像女生,女生像男生,又或者男生是男生,女生是女生。我们挑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何禾说再晚一点这里会很热闹。她好像和这里的老板很熟,老板是个留着胡子的男人,带着黑框眼镜,打扮干净,说起话来轻言细语,走路轻盈带风。
没过一会儿后台又走出一个男人,我看着他自然地去揽过老板的腰,他们说话凑得很近,我无从得知他们在说什么,我很好奇,因为他们亲密得就像一对正常的恋人一样。何禾看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解释道:“老板是两个人,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
见我还在出神,何禾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把我的神收了回来。
她说:“这里你会见到各种不同的人,他们都和外面的人有些不一样,他们可以混淆自己的性别,男人可以觉得自己是女人,女人也可以觉得自己是男人,男人可以爱男人,女人可以爱女人,自认为是女人的男人也可以爱自认为是男人的女人。”
我被她的话绕了进去,半天转不过弯,物理意义上的性别可以被自我的思想转化吗?这里的人们好像从来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奇怪,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奇怪。我从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种群体,他们聚在一起冲破刻板的偏见,用他们微弱的,却又坚定的火焰燃烧着这个世界的规则。
这里没有怪胎,只有认同。无论你是如何的人,都会被认同。
酒吧的人多了起来,形形色色。我看见好多和我相同带着迷茫眼神的人,像是在找寻什么,尼古丁作用下的烟雾笼罩着这一地小小的空间,我们被隔绝了起来,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和外面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我终于有些放开自己,一打开思想的牢笼,我就仿佛和他们融为了一体。
何禾说:“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去老张那里了吗?”
老张店门口那张小小的彩虹旗接纳了无数像我们这样“奇怪”的人。
我点了点头,问她:“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女生的呢?”
何禾仰头喝了一口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说:“因为我会对女生有无法控制的冲动,我的**会让我去贴近她们,而男的不行。”
接着她又说:“有些人的**从出生就注定和别人不一样,只是长大后才会察觉而已。”
我思考着她的话,或许我从出生就注定要和别人走不一样的路,爱不一样的人,以前没有人教过我,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世界的规则有一小部分是背着行走的,我在随着大流的路上常感到负担,因为那根本不是我该走的路。
我一下豁然开朗。
正当我庆幸自己并不是怪胎的时候,一个烫着波浪卷长发的女生走了过来,她在我们的桌前停留,然后朝我笑道:“可以加个微信吗?”
我有点愣住,原来这里的交友方式和外面也没什么不同,喜欢也是和外面一样的,只是性别不同。何禾有些看笑话地推了推我,不停给我使眼色,憋着声音给我说:“人家看上你了。”我一下满脸通红,不知所措于我到底该不该拿出手机。
磨蹭了半天何禾看不下去了,直接对着那个女生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那女生很知趣地走开了,我用震惊的眼神看向何禾,心想我都还没接话呢,怎么什么都让她说了。
她无所谓地冲我笑,说:“你敢说你不喜欢安秋吗?”
“我……”我本想开口回击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我低下头回想,从安秋将我绊到的那天开始,无数片段从我脑中闪过,她向我递出创可贴微微颤抖的手,她看向我时的笑,她奔向我,她拥抱我,和她吻我。
我的理性终于败下阵来,我承认,我喜欢安秋。
喜欢到想知道她所有的秘密,想霸占她所有的空间,想让她的眼睛只能看向我,想她的一切只对我打开,想触碰她,想拥抱她,想吻她,甚至更过分。
我不敢再往下细想,我的内心已经兵荒马乱。
肢体又先行于我的思想,在我起身的那刻,我终于肯定了自己。
我的欣喜喷涌而出,我急切地想要再次肯定自己的感觉,我看见空间里的人们跳起舞来,我想参与进去,我想和他们感受我们这一小部分的不同,我想我的归属感能尘埃落定。这一切的一切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对何禾说:“我终于能直视我的**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是如此不堪,如此叛逆,如此不遵守逻辑,我想让自己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从而不允许我的**是小众的,是隐藏的,是偷摸的,而这里的人告诉我,我可以是如此,我的**没有任何问题。
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相爱。
一时间我疯狂地想要去找到安秋,想要光明正大地牵她的手,想要告诉她我这喷薄的爱意,我想和她一起,我压不住我自己了。
于是我忙乱地离开了这里,我再次把何禾丢下,我知道她不会怪我,因为我正往我该走的方向走去,我不知道前面是否是光明,我只知道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在世界即将崩塌之时,我必须找到安秋,然后肯定地回答她的问题,不容犹豫。
我发疯似的狂奔在路上,就好像我已经飞了起来,周遭的一切在我的作用下倒退,再也没有奇怪的目光投来,我在我的规则里自由又奔放。
我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奔到了安秋的宿舍楼下停下脚步,剧烈的运动让我低下头止不住地喘息。
这要命的喘息。
我抬头望着三楼,声音终于冲破了束缚,我放任自己大声地喊道:“安秋!”
没有回应我就一直停歇不下我的呼喊。
路过的人会看我,也许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个暂时失去理智的疯子。我一遍遍地呼喊,每一声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楼上向我狂奔过来时,我的呼喊戛然而止。
我冲上前去与她狠狠相撞,我的双手紧紧将她抱住,她的头靠在我的颈窝,她的呼吸是那么熟悉,她身上的味道又是那么让我沉迷。我听见两个人的心脏在狂乱地跳动,毫无章法和节奏。我依旧喘着气还没能从这样夸张的行为中平静下来。
我贪婪地将脸贴向她的耳朵,说出了我的回答。
我依然有些怯于张扬,只敢低声地说:“我喜欢你,和周幻她们不一样的喜欢。”
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你,你是安秋。
她很久没有说话,我的激昂逐渐退去,将身体归回了原位,但我的双手依旧在她的身后。我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雾气,眼眶是红的。
我以为我又做错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将手抚上她的脸,擦掉她眼周的潮湿。
她突然打了我一下,哭着笑出声,说:“你真笨。”
或许我真的在某些方面迟钝到愚笨,不然也不会自己独自徘徊在循环之中。我见她笑了松了口气,我总算没有把这件事做到彻底糟糕。
我主动牵起了她的手,她说她想在校园逛逛,我们就一路再也没放开过。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在意两个女生的牵手,人们惯有思维中女性好友牵手是件正常的事,只有我和安秋明白,不是那样的,一切都不是那样的。好友间的牵手是如此轻易,而我们是如此不轻易。
我细细感受着,我能感受到手掌的血脉在沸腾,它们经过我的脉络,直达我的心脏,又从心脏流回,如此反复。
安秋的手掌小小的,软软的,正好贴合我骨骼间的缝隙。
秋天是真的来了,我终于在这个短暂的秋季中安定下来,如同她的名字一样,一切又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晚风中已经带着凉意,吹向我们的衣服、脸庞,还有发丝。我不再将自己压抑,牵着她的手紧了又紧,仿佛我只要一松动,她就会再次溜走。如果时间能够定格,指针不再走动,就停在这一刻,停在我的星球上,又或者安秋的,那我们的交汇将永不会错开。但时间的流逝不会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它不像人,它的规则无法改变。
若是我有超能力就好了,我常这样想。
再次绕回她的宿舍楼时已经临近宵禁了,我们不知在这个校园逛了多少圈,我们不怎么交谈,我们也不再尴尬,安静地,沉默中潜藏欢快。
我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没有感受够。
在她松开手准备回去的时候,我还是问出了:“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她朝我笑着,走上前,轻轻地吻了我,然后转身跑进了楼里。
嘴唇温温热热的,和那个清晨的吻一样的温度。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妄图抓住最后一丝她的气息。
这是安秋的回答吗?
应该是吧。
她上了楼,在三楼探出头,向我挥手,示意我快回去。
那一刻我内心的狂喜无法表达,我也用力向她挥手,边挥边跑,我的脚步急促又欢快,我甚至想在无人的道路上叫出声,就算回应我的只有两旁树叶发黄的植物。
我不再在意所有臆想中强加而来的目光,我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了,而我也真的砸开了自然规律的大门,又与大门外的一切紧紧相拥。
那是我的归属地,我将不再流浪。
今天忙,提早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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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归属与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