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伸掌扼起她的下颌,言语冷如冽风,“当日你使计近我身侧,怎不见你害怕?”
林媚珠痛得打颤,她觉得他似乎要将她捏碎了吞入腹中解恨。听见这话,惨然一笑,果然,他也如同旁人一样以为她是故意贴近他的。
他的指节硬如磐石,大力钳制着她的下颚,让她说出的话也变得破碎:“世子,世子出身贵胄,妾身自知身份低微......妾不敢,不敢有半分僭越的念想。”
下颌处的疼痛源源不断传来,因疼痛逼出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从她的眼角滑落,林媚珠继续说道:“那晚人潮汹涌,妾身见一孩童跌于阶上,便伸手扶了一把,后无奈被人流裹挟登上桥面,妾也是后来才知,那时与妾身一道上桥的,是世子您。”
沈长风知道她没有说谎。
那孩童是他好友秦衍的小侄女,因为小孩误入人潮,秦衍便托身高腿长的沈长风去将人带回来。
沈长风虽不耐也还是去了,走到桥面时,他便找到了玩得如同脱缰野马的秦墨韵,将她托在肩上,准备离去。
这时,夜幕中绽开数朵烟花,璀璨绚丽,纷纷扬扬,花火如流星般坠落人间,他对这些泡沫般的幻景没有兴趣,不顾秦墨韵的哀求,抬脚欲走,低头便瞥见了身旁人的侧影。
云髻堆翠,眉目如画。珊瑚簪珠步摇一荡一荡,像她眸子里跳跃的光。
小姑娘在他耳侧呜呜咽咽,吵得他心烦,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林媚珠察觉沈长风脸上紧绷的线条有了细微松动的迹象,但对方有如实质的视线还紧紧攥住她不放,压得她喘不过气,“妾身初来京师,所接触的人也不过尔尔,消息闭塞,不知陛下要在宫宴上为王府选世妇,因家中姊妹突感风寒,妾才临时陪同母亲王氏进宫赴宴,绝无预谋之意,世子派人一查便知,请世子明察。”
林媚珠进宫之前,陈姨娘将花红柳绿的珠钗都给她戴上了。但林媚珠在轿子上又一一取了下来,只留下几个简单首饰装点。王氏看着她的动作并无言语,只是眼神中多了些赞许,而后将自己的珍珠耳坠戴到了林媚珠的耳上。
坏就坏在这里。林媚珠事后才得知,皇帝与先皇后为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定情信物便是一双珍珠耳坠。
有传闻言,庆隆皇帝是睹物思人,看到林媚珠与沈长风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与先皇后,所以才促成了这段姻缘。
林媚珠有口难言,王氏一番好意,难道她要拒绝?在桥上看到要跌跤的女童,难道她要视而不见?她当时连站在身边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确定,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指责她不知廉耻攀龙附凤?
思及此,多日委屈涌上心头,林媚珠的声音也有些不稳,“妾根本不知道怎么被人注意到的,那里明明是背光处,我也只是静静看烟花罢了.......”
沈长风却知道她是怎么被皇帝注意到的。
漫天的烟火映落在她脸上,莹白如玉,恬静平和。她的眼眸里满是柔情,嘴角微翘,哈出的热气在她脸庞前形成缥缈白雾,纤尘不染,似刚出画的神女。
而此时眼前的她微仰着头,颈脖修长嫩白,眼眶微红,黑而长的睫翼被泪水浸得湿透了,在红烛暖黄光晕下闪着细碎的光。一滴泪落在沈长风指尖,滚烫,湿濡,微痒。
沈长风撤了手,批判道:“胆小如鼠的女人。”
林媚珠得他松手,心中惊惧稍减,余光瞥到他往后一坐,整个人斜倚在楠木圈椅里,他生得高大颀长,即使坐下来,投落下的阴影也如小山般压下来,预感他还要话要讲,林媚珠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长风道:“算你有几分自知之明。以往的事本世子不欲再追究,你先既已嫁入了王府,就守好后院的一亩三分地,是你的,王府不会少你一分,但你须时刻摆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该你管的,不该你想的,不该你有的,都别白费心思,再者.......”
这就是在敲打林媚珠了,这是皇帝下的旨意,沈家会给她一个名分,但也只有名分了。
她在王府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所有女子向往的能与丈夫举案齐眉如胶似漆的生活,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换言之,她只是一个摆在王府的花瓶,后半生就此被困在这华贵的院落里。
沈长风将身子前倾,那股幽郁的酒香再次贴近林媚珠,热气轻轻洒在她的耳边,林媚珠一下便攥紧了吉服的下摆。
沈长风墨如点漆的眸子里闪过凉薄与嘲弄,“将那些个不入流手段好好收着,别拿出来丢人现眼。”
林媚珠脑海中浮现起陈姨娘雇人教给她那些叫人难以启齿的房中术,两颊立马变得滚烫。陈姨娘和她说过,要抓住男人的心,必须先抓住他的身子,叫他食髓知味,流连忘返。
她不想被沈长风看出端倪,忙道:“妾谨记于心,妾定当恪守妇道,谦让恭敬,以示夫主。”
沈长风看着微垂着脸的林媚珠,只见她自颈脖而起,粉霞攀染上两颊,连同白皙耳珠子也变得淡粉。
沈长风早已风干的指腹又开始发痒。
他被硬塞了一个身份卑微且艳名远传的妻子,又气又怒,他起初也怀疑这是林媚珠的诡计,但查探却没有发现实证,但即使没有证据,沈长风以为,只要有那样的念头也是不可饶恕的。
此时见林媚珠条理分明为自己分辨,只觉她虽艳俗却不算愚笨,虽未尽信却也脸色稍霁,只是要他放下面子与她上演夫妻恩爱的戏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今日迎亲拜堂那般动作,除去深层意义,也是给眼前这妇人一个警醒,叫她安分守己,以后勿要坏了他的事。
沈长风抬起眼皮撩了眼,只见小妇人脸上犹有泪痕,虽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惶然,似只受惊的雀儿。他在心中嗤笑:到底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胆怯柔弱,上不了台面,实非他心中世家冢妇的最佳人选。只是今天的敲打也够了,再留下去也无甚意思。
林媚珠还跪在地上,虽是荷月时节,然入夜后暑气消散,地板上的丝丝凉沁渗着骨缝攀沿上来,双膝酸涩不已。她瞧着沈长风仰着脸阖上双目轻舒了一口气,料想他是酒气上头有些困怠了,便思忖着要侍候他安置就寝。
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林媚珠在心中演练了许久才敢开口。
“世子。”
“世子。”
门内门外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沈长风睁开眼,凤目瞬间恢复清明,他没看林媚珠,问道:“何事?”
门外人回道:“回世子,秦家来人找。”
林媚珠在脑海中回忆出嫁前被普及的沈家人脉关系,沈长风素来与京中勋贵子弟交好,其中关系最好的,当属兵部主事秦衍。秦衍也是这些人里难得的正人君子,算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白莲。
见沈长风没有立即回应,门外人又加了句:“是秦夫人身边的仆妇……”
林媚珠听见衣衫窸窣的声音,抬眼看见沈长风已经起身整衣,分明是急着要出门的模样。
她很清楚,沈长风这一走,今夜不会再回来。
今日迎亲拜堂她已经颜面尽失,洞房花烛夜沈长风如果就这样走了,接下来她在王府的日子会很难过。
至少,至少再多坐一会儿吧。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林媚珠伸手挽留,想捏住他的衣袖一角。
只是出了些许偏差,她勾住了他的尾指。
沈长风蓦地感受到指腹传来的触感,温暖,滑腻,带着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轻颤。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祈求他能留下,希冀着得到自己的垂怜。
指尖的痒意泛滥至手心,这让他莫名感到烦躁。
“我似乎刚刚才与你讲完,时刻摆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该想的,不该管的,别白费力气。”
林媚珠明显感觉到沈长风看她的眼神变了,像一只被触碰禁忌后竖起黑瞳的野兽,稍有不慎,她便会被锋利的爪撕裂。
林媚珠追悔莫及:何苦去招惹这尊煞神!
她马上缩回了手,慢慢往后退,“妾错了,妾只是一时心急……求世子宽恕,妾不敢了!”
沈长风却好似听不进去她的话,步步紧逼,而后一把匕首亮出,寒光闪过花容失色的美人脸。
林媚珠彻底慌了神,跌坐在鸳鸯衾上,“真的不敢了,妾错了,世子,求您了……世子,世子……”
沈长风握着冷刃欺压下来,她躲在阴影里瑟瑟发抖,在巨大的力量悬殊下,所有的反抗都是螳臂当车,有一瞬间,她觉得沈长风真的会将她杀了。
“大人,大人饶了我罢……夫君不要……”
在林媚珠喊出“夫君”时,沈长风的喉头滚了滚,眼神情不自禁地盯紧了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红润饱满的樱唇被泪打湿,水光潋滟。
聒噪得很,想用什么狠狠堵住才好。
林媚珠听到皮肉被划破的声音,猛地闭上了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是完好的。
沈长风在尾指拉出一道小口,素白喜帕染上一点红,如红梅轻绽。
他单膝跪立林媚珠双月退之间,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把玩着匕首。
林媚珠望着在他手中翻飞的短刀,大气不敢出,他的气息如同他本人,让人难以忽略,幽冷酒香与龙涎香如同细密的网将她罩在身下,而后收紧。
林媚珠陷入柔软的被衾中,身体本能让她想离他远点。
沈长风以匕挑起她好看的下巴,欣赏着白皙颈侧脉搏疯狂跳动时细微血脉流动的纹路,末了俯身轻轻嗅了嗅。像是一头狩猎的豹,在确认猎物新鲜与否。
林媚珠惊得神魂俱散,身体向后仰去,雪白的颈显得愈发修长,手里攥紧了脸侧的大红被衾,而后忽然听到他语带薄愠:“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沈长风退了下来,红绡飘起挡着玄衣下摆,也遮住了某些他还不愿坦然面对的反应。他似笑非笑道:“多洗洗,你身上有味儿。”
林媚珠尚未从惊惧中回过神,整个人怔怔的,下意识便想抬起袖子闻。什么味儿?是脂粉味太浓重了?还是偷吃百合酥被他发现了?
沈长风似笑非笑,站在盂盆前慢条斯理地净手。
当对上他满是嘲讽与戏谑的眼时,林媚珠感到轰地一声,所有血液直冲脑门,脸上火辣辣烧了起来。
他说的气味,是林家恬不知耻的铜臭味,是她长于市井乡野的穷酸味,是她即使凤冠霞帔,华服加身也遮盖不住的粗鄙味!
可是这些正静静流淌在她的血液,可能穷尽此生,她也无法摆脱这些气味。
多可笑啊,她原以为她的夫君能与其他人不一样,他可能会对她有些误解,但只要相处久了,时间能证明一切。她本以为只要她捧出一颗真心,他或许就能发现她的好。
可是他根本就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在他眼里她根本不配与他站在一起,甚至连触碰,都会让他觉得恶心不适。
林媚珠耳边嗡鸣不止,等眼前的一切恢复正常时,婚房里只剩下她自己。
风声时紧时舒,烛花在风中摇曳。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床边,缩成小小一团,曲膝将自己抱紧,望着渺小薄弱的烛火怔怔出神。
疾风卷过,火苗急速缩成豆粒般大小,而后彻底被黑暗吞噬。
巨大的无力感袭来,林媚珠喉咙呜了一声,而后再也忍不住,蓦地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