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催妆诗,更没有姑嫂为难,林媚珠匆匆出了门。
喜轿走得极稳极快,随行的丫鬟仆妇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一众人等不像是迎亲,倒像是赶时间去上朝点卯。
定北王府位于皇城脚下,沈家世代金马玉堂之家,府邸朱栏玉砌,假山高耸,亭台楼榭,错落有致,曲水环绕,绿树成荫,正可谓是一步一景,奢靡富贵自不必说。
这一路上林媚珠敏锐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到了王府,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透过红盖头,她能看到王府上下张灯挂彩,入目皆是红绸彩锦,怎么看都是一派喜气祥和的气象。然而阖府上下,小厮丫鬟无不如临大敌,屏气敛眉,脚步匆匆。
炮仗声稀拉零落,有气无力,连庭院吹来的风也凉飕飕的,林媚珠莫名觉得这情这景有些凄清,然而她始终记挂着待会拜堂的礼节,心中的紧张很快将不适宜的萧瑟驱赶了去。
喜娘是京城有口皆碑的全福人,她小心地将林媚珠放下,眼中再次流露出艳羡之色:从业三十年来,经手这么多新娘子,林媚珠身段是最好的一个。
玲珑凹凸,丰腴有度。她一个女人都打心底地喜爱,更遑论血气方刚的世子?
林媚珠在地上站定,红盖头掩住了她的视线,隐约能看到前方端坐着两人。
男的脚踏绣金龙虎纹粉底皂靴,大马金刀地坐着,料想便是定北王沈仲达。
另一侧是半双锦缎牡丹凤头履,又有袅袅茶香拂送,此人必定是定北王妃,当朝静颐长公主李婕宜。
林媚珠不敢有丝毫怠慢,动作不疾不徐,莲步轻移,恭谨侍立。按着礼制,接下来她要与沈长风行拜堂礼。
然而礼官唱喏的声音迟迟未下,林媚珠站得小腿微微发麻,也看到跟前沈仲达由坐改立,而后来回踱步。
无人看到的地方,林媚珠的脸变得煞白,也明白了为何一路上气氛古怪又压抑,皆因沈长风根本没有前去迎亲!
如果说迎亲来迟她还能为他找些诸如不小心喝醉了酒之类的拙劣借口,现在却是怎么也做不到自欺欺人了。沈长风何止不喜欢她,简直是对她厌恶至极!以至于这样换着法子折辱她!
沈仲达额间青筋跳了又跳,问左右道:“那小子呢?究竟找着没有?”
王府侍卫带回来的结果显然不能让沈仲达满意,他渐渐地失去了耐性,“找!给我找!这个孽障!给我往死里找!”
“畜生,他这是要气死我!”
“这个混账,老子迟早打断他的腿!打断他的狗腿!”
沈仲达在气头上,显然没有发觉他骂的每一句话都讲自己骂了进去。他烦躁地几欲暴起掀桌,妻子李婕宜却依然不定如山,轻啜着清茗。
忽然,仪门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林媚珠即刻抬眼望去,在看到花树丛中闪过的大红衣袂时,心中竟生出一些感激的情绪,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凝滞在嘴角。
在看清来人模样后,沈仲达气得大力一拍紫檀黑漆案桌,“逆子,还不快将面具取下!装神弄鬼作甚!”
喜娘笑得脸都僵了,看着带着青面獠牙傩戏面具的新郎倌,忙打圆场道:“王爷息怒,世子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良辰吉时已到,新人和拜天地,请高堂入座。”
事实上,此时已华灯初上,离原定的时辰相去甚远。但喜娘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只是不知为何,沈仲达原本铁青的脸忽然变得发黑。
喜娘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饶是八面玲珑如她,此时也被惊得嘴僵舌塞。
好消息是新郎倌来了,坏消息是来了八个新郎倌。
他们身形相似,穿着同样的喜服,戴着同样的面具,满身酒气,放浪形骸,东倒西歪往堂上走来。
沈仲达怒喝道:“你们这群混账是不要命了!拿下!将他们通通拿下!去取我的长鞭来!”
眼看着侍卫拿着棍杖走近,那群混不吝叫叫嚷嚷起来。
有的喊道:“哪个敢拿我,我爹是当朝少傅!”
有的抱着沈仲达大腿哭诉:“沈伯伯,昨个儿在马场您还说我遛马溜得好,您不能打我啊!”
还有几个横冲直撞,唬得宾客四下溃逃。
一个“新郎倌”嗅着味儿来到林媚珠身旁,彼时的她又气又怒又羞,顺手抄起三足壶将他砸得鬼哭狼嚎,一众侍女抱着她的腰,拖着她回房,劝道:“世子妃息怒,世子妃息怒啊!”
不消想,这些人必定是与沈长风交好的膏粱子弟,但这里头却唯独没有沈长风。
李婕宜将茶盏往桌上一摔,看着沈仲达冷笑道:“真是好一个父慈子孝!”
沈仲达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婚房里,喜烛火光柔和,龙凤烛台上洇着一汪红琥珀般的烛泪,偶尔听得噼啪一声,光晕摇曳,将架子床上端坐的袅袅倩影拉长。
晴儿不住地哭,抬头见到形影萧索的林媚珠,内心苦极了,心道:天色这么晚了,世子还不见回来,明日那些人又会怎么取笑姑娘?今日这般闹法,姑娘以后该怎么过活?
“晴儿?”林媚珠忽然唤了一声。
晴儿边擦眼泪边走近,“姑娘有什么吩咐?”
林媚珠温声道:“你去膳房问问,还有没有现成的热食,最好是稠粥或面汤。”
晴儿试探道:“姑娘,咱不等世子啦?”
林媚珠道:“要等,就是因为还要继续等他来,所以才要些吃食。”
林媚珠实在熬不住了,她饿得胃一阵一阵的烧痛,双掌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她怕自己会饿晕过去。
晴儿听林媚珠说还要等,又喜又忧,可是为什么林媚珠好像很确定沈长风一定会来一样?
林媚珠满心苦涩,今日一波三折,到如今她也看清了沈长风的态度,但她也清楚这门婚事是皇帝御赐,沈长风再不满也不能做得太过,如果一整日都不露脸,那可就真的是不将天家放眼里了。
只是,他是三更回还是五更回,她便不确定了。她不想再饿着肚子等了。更何况,若是碰巧在他来时晕了过去,便是失仪了。
她催促道:“指不定他什么时候来,你快去吧。”
晴儿去了,婚房里只剩下林媚珠,她紧绷了一日的心神终于得了些许放松。她将红盖头扯下,望着空荡荡的婚房,只觉得满屋子的囍字是冰冷的讽刺,心里陡然生出茫然之感。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听觉与嗅觉也变得敏感起来,林媚珠打量四周,看到了床上的桂圆红枣花生瓜子。
仿佛心里也在闹饥荒,她急不可耐地抓了一把放入口中,没尝出味道,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咀嚼的动作。
她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转头瞬间,她看到了端放在红烛之下,垒砌成宝塔模样的百合酥。她又往嘴里塞了两个百合酥,尝试为自己的身体加些重量,好让自己的双脚落到实处来。
这百合酥虚有其表,味如嚼蜡,加之一天梆硬得很,虽小小一个,她吃得也很是艰难,被噎出了泪,猛地开始咳嗽。
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房外长廊闪过一道高大身影。
林媚珠心中狠狠一跳,她以为沈长风的到来必定会与白日那般大动干戈,哪知来到跟前了竟没人通禀。她慌乱环顾四周,将零落果壳扫入角落。
门外传来喜娘欢欣喜悦的声音,“请世子爷安!”
林媚珠赶紧为自己盖上红盖头,瞬间坐直身体,双手轻轻搭在小腹处,心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喜娘望穿秋水,总算将沈长风等来了,只是还未等到她看清他的模样,他便已经大步流星进了房门,见他已经取了玉如意要掀红盖头,忙追了上去。
林媚珠屏气凝神,只觉来人脚步声又稳又重,逐渐逼近,而后一双云纹绣金皂靴停在眼前三寸地。
红盖头之下本就昏暗,被他这样一遮,如同浓荫蔽日黑云压城。
忽地一阵劲风袭来,龙凤盖头毫无征兆被掀扯出去,林媚珠只觉得头皮一痛,挑牌上的长串珍珠摔甩到她的脸上,痛得她险些惊呼出声。
翟冠歪了,林媚珠鬓边乌发散落下来,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床上,耳边嗡鸣不断,良久方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喜娘的脸变得灰白,举着合卺酒的手颤颤巍巍滞在半空。
沈长风伸手一掀,杯盏随之落地,冷肃的声音响起:“滚出去!”
一众随侍仆妇落荒而逃。
林媚珠颤着手,将半坠的珠冠取下,拢发正衣,强作镇定下榻福身见礼,“妾身林媚珠,见过世子。”
头顶上的人轻嗤一声,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抬起头来。”
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他语气的不耐和冷淡时,她心里好似被东西刺了一下。
她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他真的很讨厌自己。
她忍着喉咙哽咽,颤着睫翼,视线落在玄衣下摆的海水江崖纹上。也不知怎地,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沈长风居高临下,打量着身前女子。
乌发如瀑,略凌乱逶迤于胸前腰际,衬得身姿翩跹袅娜。肌肤白嫩似乳,脸上两道红痕便显得愈发瞩目,眸中水光盈盈,当真是七分娇媚三分可怜,万千旎旎风情。
瞥见她眼角泪花,沈长风讥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林媚珠嗅到一阵沉郁酒气贴近,背后寒意陡然激增,而后猛地撞入一双幽黑如潭的眸子里。
沈长风伸掌扼起她的下颌,言语冷如冽风,“当日你使计近我身侧,怎不见你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