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清晖堂的奴仆便忙开了。
晴儿觑着镜中人的脸色,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林媚珠脸侧赫然挂着一道不长不短的红痕,用粉遮了几次,都掩盖不下去。她生得白,脸上的淡淡红痕便显得格外碍眼。
林媚珠止住她的无用功,道:“今日上桃红妆吧。”
晴儿喜道:“少夫人好聪明!这样远看就看不出来了!”说着取出胭脂晕于掌心,轻轻施于两颊。
今日除了给公婆请安,还须进宫谢恩,林媚珠不欲招摇,故而胭脂用料也是分徐徐几次薄加。铜镜里看着没有异样了,林媚珠抬脸望向晴儿,问道:“可好了?”
晴儿看呆了,一时没有回应,林媚珠以眼神追问有何不妥。
孙嬷嬷走进屋内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美人高梳髻鸦,霞映澄塘,昳丽如娇嫩桃花,映得满堂春意融融。
时下女子妆容追求纤秀清丽为主,譬如泪妆,在眼角出略施脂粉,如啜泣后含着愁容,惹人怜爱。孙嬷嬷敏锐感觉到,今日之后,被人淡忘的桃红妆会再次风靡京城。
想到新婚夜沈长风匆匆离去,孙嬷嬷有些恨铁不成钢,决定再敲打一下林媚珠,“姑娘,早膳快好了,是否派人去请世子一起用膳?”
孙嬷嬷和晴儿都是陈姨娘为林媚珠挑选的陪嫁,陈姨娘特意交代林媚珠遇事听孙嬷嬷的话准没错。
想起沈长风昨夜对她说的话,林媚珠感觉心胸泛起一阵酸意。他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她又何必再去讨嫌?她暗暗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语气听不出异常,“嬷嬷派人去请便是。”
孙嬷嬷有些不满,但也知道林媚珠的脾性,这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刚韧得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当初因为让她与岭南那头的人断绝联系,戒尺都打断十几根,软硬兼施磋磨近一年才磨平了她的性子。更何况,大家心知肚明,沈长风根本就不在府里。
晴儿察觉气氛不对,打圆场道:“听说今日的早膳丰盛得很,有素蒿插清汁、蒸猪蹄肚、煎烂拖齑鹅……”
林媚珠听得胃中一阵翻滚,蹙着眉将不适感忍下。
昨夜她最后到底还是没吃上正经饭菜,倒不是因为膳房有心为难,而是因为时下富贵人家的筵席都交予四司六局负责。
彼时三更已过,筵席早已散去,四司六局的人早就收拾妥当离了王府,又怎么会有现成的热食?王府膳房听得世子妃吩咐,当即要生火揉面煮汤,还是林媚珠自己拒绝了。
她四更后还须梳妆去正院敬茶,而后还要进宫谢恩,膳房有时间做,她却是没时间吃了。
最后林媚珠就着茶水,只囫囵吃了几个糕点便匆匆睡了。
林媚珠见孙嬷嬷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她并未死心,便道:“嬷嬷得空,去将嫁妆赀礼单子一并取来,按单子将林府出的和王府帮补的分门别类,我自有用处。”
林府因为囊中羞涩,拿不出体面的嫁妆,拼拼凑凑也只有二三十抬嫁妆,即使后来王氏将被给女儿林佑安的嫁妆划了一半给林媚珠,也还是不够看的。王府看不过眼,便往里添了一百抬嫁妆。
孙嬷嬷急了,为什么要分开?王府既然给了,那不就是自己的?趁早锁起来才是啊!
她张嘴欲分辨嘴,林媚珠握住她的手,殷切道:“这样做有这样做的道理,嬷嬷您懂吗?”
孙嬷嬷眼珠子转了转,懂了。不能因小失大,若是不请示一下便将嫁妆全锁一起了,指不定会被闲话。没想到这丫头还是个心细的。
林媚珠又道:“等请示完公婆,管理库房一并事宜我都交予嬷嬷,到时候请嬷嬷不要推辞才是。”
孙嬷嬷眼里闪过精光,谦让着应下了。
晴儿昨晚多少听到了房内的对话,知道林媚珠心里不痛快,此时见孙嬷嬷被打发走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她小心地将最后一个鸾凤金钗插入发髻,望着镜中人语有赞叹之意,“好了……少夫人好美。”
林媚珠望着耳畔的洁白耀眼的点缀,只觉得刺眼,忽然道:“不要珍珠。”
“耳坠也换下来。”
晴儿还想劝,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北海南珠,珠子圆润硕大,色泽晶莹透彻,多少达官贵人趋之若鹜,这金镶珠翠耳坠是皇宫御赐之物,还是孙嬷嬷特意从库房选出来的。然而瞥见林媚珠眼神里的愁绪,晴儿不敢说话了,换了一双金镶玉葫芦耳坠。
匆匆用了几口早膳,林媚珠在一众奴仆簇拥下往荣熙堂走。
一路走来,却发现不少仆妇正往外搬着大小箱笼。
林媚珠按下心中疑惑步入正堂,一眼便看到了端坐于首位的沈仲达与李婕宜。
林媚珠知道,沈家共有三房,嫡长子沈伯远战死沙场,爵位被行二的沈仲达继承,沈仲达并无侧妃,只有一位妾室柳姨娘,与其育有一子沈察礼。
三房沈季康仰仗着父兄的功勋,在户部挂了个闲职,喜好风月,除却正妻张氏,又娶纳了三位姨娘,还豢养了数十名歌女舞姬。即使此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一屋子的孩子时林媚珠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三房的孩子们都对林媚珠很好奇,探着脑袋偷偷打量她。
在这些孩子里,林媚珠留意到一个**岁的男孩格外安静,他脸色蜡黄,身形瘦削,神情似乎有些畏缩,时不时朝上首望一下。
立在沈仲达身侧的一位年轻妇人身穿豆绿立领对襟长衫,中和身材,生得瘦削白皙,正悄悄递与他安抚的眼神。林媚珠心道,这便是柳姨娘与沈察礼了。
沈仲达生得膀大腰粗,声音亮如洪钟,近些年来因疏于操练不似从前硬朗,但仍不难想象当年他在马背上的风姿。但出乎林媚珠意料的是,沈长风长得更像母亲李婕宜。
李婕宜看上去三十来岁,瞧着却比柳姨娘还打眼些。她身形高挑,梳着妙常髻,穿着一件月白素绸道袍,外罩鸦青纱衣,虽一身素雅,眉眼之间却尽是英气与倨傲,与沈长风如出一辙的凤目,正静静打量着林媚珠。
林媚珠给沈仲达奉了茶,又递上准备好的敬茶礼。正准备给李婕宜敬茶时,李婕宜忽然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王妃。”
此言一出,正堂鸦雀无声,方才还在接头接耳的孩童都被自家母亲示意噤声。沈仲达喝茶的动作一顿,没有接话,只是有些悻悻然。
林媚珠从善如流:“长公主请用茶。”
李婕宜轻轻嗯了一声,可有可无地听着沈仲达交代给林媚珠的场面话。
而后,林媚珠又与三房的人一一见礼。
堂下十来个孩童见气氛回暖,又吱吱喳喳地说起话。
李婕宜长眉微挑,言简意赅:“聒噪。”
三房主母张氏见势不好,忙道:“时辰也不早了,待会世子妃还要进宫请安,我等便不久留了。”
柳姨娘也道:“那妾身也……”
李婕宜道:“你留下,我有事交代。”
沈察礼早在李婕宜说聒噪的时候便怕得不行,盼着母亲将自己带走,这时听到他们要留下,小手不停搅弄着衣袖。这一幕不巧被沈仲达看到了,沈父心中不喜他胆怯忸怩作态,故将他领到一旁问起功课,留下几个女人讲话。
三房乌泱泱的人走了之后,荣熙堂显得空旷了许多。李婕宜喃喃道:“若有丈夫如此,则只有乞求早死超生。”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一旁沈仲达训斥沈察礼的声音更凶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天底下没有几个女人敢说,李婕宜算其中一个。
李婕宜为先帝胞弟雍亲王之女,雍亲王膝下无子,暮年时分才得了一个女儿,自然是百般宠爱。李婕宜不爱红装爱武装,雍亲王也许其拜师学艺。李婕宜未出阁前还曾在太后身边担任过佩刀女官,先帝感其机敏,对其十分喜爱,破格准其建行宫,赏私库,拨禁卫。
沈家军功是血汗攒出来的,这话不假。但近几十年来,朝廷主和派占据话语权,先帝实行与民休息政策,沈家的铁骑营在北部无用武之地,沈仲达尚公主后,便主动交出了兵权。
可以说,沈家是花团锦簇的空架子一个,李婕宜手上的精卫却是实打实的。
林媚珠知道自己决计不能得罪了李婕宜,凝神听候吩咐。
李婕宜道:“你既是沈家冢妇,便合该由你掌管中馈大权。只是你年纪尚小,对府里事务又不熟悉,所以……我今日将库房钥匙交予柳姨娘,这段时日你先跟着她学习庶务,再者……”
她吩咐道:“去将沈总管叫来。”
她朝林媚珠介绍沈翎道:“这是沈家总管,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他。”
林媚珠应是,又将准备好的赀礼单子呈上,还没开口李婕宜便摆摆手道:“给你的留着便是。”
说着便起身道:“走吧,我领你进宫,顺便向皇上辞行。”
林媚珠方知,奴仆们搬的是李婕宜的箱笼,只是她是要去哪儿?
李婕宜走了几步,余光瞥到沈仲达慢悠悠地在屁股后边跟着,问他:“你做甚么?”
沈仲达随意道:“我上朝,待会……”
“我待会不回府了,直接去太清观。”李婕宜觑了他一眼,“沈仲达,你该不会舍不得我吧?”
沈仲达望了一眼忙着看花的林媚珠,留下两个字“荒谬”,而后拂袖离去。
林媚珠早有耳闻沈仲达与李婕宜是王不见王的怨偶,只是听说他们从前是青梅竹马,镇宁一战中,沈仲达被围困宣府,还是李婕宜率精卫疾驰营救的,为何他们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这么想着,耳边又传来李婕宜的声音,“嫁给沈长风,算你不走运。”
有人么有人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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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怨偶